2016-08-22|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瘋狂邁爾士》(Miles Ahead)人生休止符的後面是什麼?

「嘿,邁爾士,你還會回來嗎?」記者問。
「你最好是相信。」
《瘋狂邁爾士》(Miles Ahead )這部電影的題名,取自於黑人傳奇爵士音樂家邁爾士·戴維斯(Miles Davis) 在1957年出版的專輯名稱《Miles Ahead》,同時也對應著故事的主題:已經失婚瘸腿又失意到谷底的 Davis,到底有沒有辦法再站起、再創作、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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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邁爾士》是由 Don Cheadle 導演、製作、與主演的電影,他也參與了部份的編劇。Cheadle 是位相當優秀的黑人演員,曾經以 2004 年的《盧安達飯店》(Hotel Rwanda)角逐77屆的奧斯卡最佳男主角,雖然當時未獲獎,不過精湛演技已經獲得肯定(後來獲獎的也是位黑人演員 Jamie Foxx,以記敘藍調音樂家 Ray Chsrles 的傳記電影《雷之心靈傳奇》獲獎)。然而,即使如此優秀的演員,仍舊因為膚色時常被屏除在主流的白人電影之外,通常只能演些不打緊的配角,鮮少有當主角的機會。例如,Cheadle 在 《美國隊長3》裡只是個最後被幻視給擊落而半身不遂的戰爭機器(War Machine / Rhodey)。
以前雖然看過不少 Cheadle 出現過的電影,不過還是直到看了《瘋狂邁爾士》之後,才真的對他的專業感到敬佩萬分,因為他精準地將這位傳奇樂手最卑微與最傲慢的形象,都表演得非常恰如其分又令人信服。
Cheadle 之所以能導演與主演《瘋狂邁爾士》 一方面來自於他在《盧安達飯店》與 《衝擊效應》(Crash)的精湛表現之外;另一方面則是來自 Miles Davis 家族的指定。早在 2006 年,當 Davis 堂皇進入搖滾名人堂時,他的後代就已經指定要由 Cheadle 主演與製作一部關於二十世紀最重要的爵士樂手電影。此外, Cheadle 不只是位優秀的演員,也是由音樂學校畢業的專業薩克斯風手。
不過,一部由黑人主演的電影,要如何能走進主流與大眾?Cheadle 明白黑人電影的弱勢與困境,於是特地找來伊旺麥奎格(Ewan McGregor)擔任戲份相當的對手,由白人記者的眼光,帶領觀眾進入這位傳說中偉大黑人的生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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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邁爾士》不是典型由正面描述偉人的傳記故事,而是由側面、背面、與低潮,慢慢刻劃出一位不凡人物的真實面貌。人的一生有數十年,但是一部電影只有兩小時,要如何在兩個小時裡精要地展現出一位人物出類拔眾萃之獨到,這種負面側寫的描述方法即是其中一種。
去年(2015年)也有兩部類似的傳記故事,一是《史帝夫·賈伯斯》(Steve Jobs),另一則是《寂寞公路》(The End of the Tour)
在《史帝夫·賈伯斯》裡,故事呈現的是賈伯斯在三次重要上場登台前,在幕後與台下的許多衝突、焦慮、甚至窘狀。大家肯定都看過幕前自信瀟灑的賈伯斯,然而觀眾或許沒有意識到,這樣狂傲的強者,其實也有不知所措的踉蹌。於是,當故事呈現他在幕後也一樣會有內心的脆弱與掙扎之時,我們對於賈伯斯的認識才變得更立體而全面,也更能理解平凡人與偉人的距離就在於,如何以不凡的剛毅化解台上與台下以及幕前與幕後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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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寂寞公路》則與《瘋狂邁爾士》有更多敘事安排上的雷同之處。兩部電影都是由《滾石》(Rolling Stone)的記者作為引子,透過親身接觸一位傳奇人物,以及在公路旅程中經歷的一連串衝突、誤會、認識、理解、與互諒,慢慢側寫出主角不為人知的真實內在。
在《寂寞公路》,記者 David Lipsky 採訪的是暢銷小說家 David Foster Wallace;而在《瘋狂邁爾士》則是 Dave Braden 採訪音樂家 Miles Davis。巧妙的是,這兩部電影中的記者與藝術家的名字,都有相連對應之處(David / Dave / Davis),更顯得記者與藝術家之間彷彿早已有著命定的心靈相通與真誠互動。
《寂寞公路》相關影評可以參考此文章〈The End of the Tour戰戰兢兢的寫作旅程〉。Photo source: lostinreviews.com
在傳記電影裡,透過記者的側面紀實,故事裡的不合理經歷,都能夠變得真實且令人信賴。而記者與藝術家共同的經歷,也能使觀眾產生近身的認同,彷彿親見傳奇人物的平凡失落與無助蹣跚。任何人都曾失敗、都會犯錯、也有低潮,這些傳奇人物的人生也曾如此。只是,他們與平凡人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即使他們曾經如此懦弱悲慘徬徨與狼狽,這些低潮谷底並沒有擊敗他們,反而成為一股反作用力,驅使他們在浪頭上堅毅勇敢,正面迎擊難關,也超越自我。
相較於我們一般人的悲慘,他們的谷底可能更為慘澹,於是在看完這些側寫的低潮故事之後,心裡會激起深遠的感佩之情,不只同理他們的困境,還有更多不可思議的崇敬:如果在這麼悽慘的境地都能爬得起來,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呢?
《瘋狂邁爾士》就是這樣的故事。關於他的偉大,再如何地錦上添花,也不及透視他的黑暗,再如何刻畫他的豐功偉業,也不及看他如何東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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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始於採訪,這段短短大約五分鐘的對話,滿滿都是關於 Davis 的關鍵字,有他對於音樂的概念、他對自己音樂的定義、他的人生哲學,而背景音樂與畫面則是許多他的著名作品。
接著,隨著 Davis 的沉思,故事進入他的層層回憶,墜入他消失那五年的惡夢淵藪,也慢慢揭開這位多產音樂家的神秘面紗。
1975 年之後,Davis 曾經莫名其妙地消失,原本才氣橫溢又作品豐碩的樂手,忽然隱遁,讓許多人相當不解。有人期待、有人可惜,樂壇隱約湧起 Davis 已經江郎才盡的嘻諷。Davis 的沉思即是跌入這個黑暗時期,充滿毒品與槍枝、女人與背叛、疾病與殘缺、身心俱疲的重重折磨。這段人生真是太黑暗,就如同走進他的房子一樣,即使外面陽光普照(記者 Braden 剛到時),圍繞在 Davis 周圍的總是灰意黯淡。
那幾年,沈迷毒品、創作不前、摯愛遠離、黑道介入、財源受阻,甚至還被人奚落,躲在暗處的 Davis 肯定異常苦痛。前途在哪,光明何處,內心承受的壓力一定極度沈重,他沙啞的嘶聲與瘸掉的腿,彷彿象徵生命的顛簸。這跌入黑洞的殘瘸生命,到底還有沒有再站起的一日?
雖然在後世的我們都知道,Davis 後來不只站起來向前行,還繼續締造音樂創新,但是在 1980 年之前身處黑洞的他,怎會知道?即使仍舊不放棄地掙扎努力,他自己也不曉得是否挺得住,不確定是否寫得出新作,更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站起來。橫在這位有理想藝術家的眼前,除了黑暗與不確定,除了瘸腿的生命與死亡的逼近之外,唯一讓他最為心碎悲傷的明確之事,就是心愛的 Frances Taylor(Emayatzy Corinealdi 飾演)再也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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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vis 消逝的這五年,彷彿是個人生休止符;這個休止符之後,是走向曲終,還是開啟新音節前往新音符,站在休止符裡的他理當不知道。一般人的平凡,就在於容易不自覺地站在休止符裡自願自艾、唉聲嘆氣,而 Davis 的與眾不同就在於,即便這個休止符彷彿沒有終點般冗長煎熬,他還是不斷前行,不僅不重複創作的舊路數,還創造出更多的變化與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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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source: iheartthetalkies.com 
「別盡說些陳腔濫調的廢話。」在電影片頭的採訪,Davis 這樣跟 Braden 說。
創新應該是 Davis 一輩子最在乎的事情。在大約五十年的音樂生涯裡,他的音樂不斷進化,在爵士樂裡融入不同的音樂元素,而造就了他五個階段的音樂形式。他曾說過,「我改變音樂五到六次。」由早期《Birth of Cool》的酷派爵士(cool jazz)與《Walkin’》 的硬式咆勃(hard bop),來到中期最經典《Kind of Blue》的調式(modal)以及《Bitches Brew》的融合(fusion),直到後面愈來愈複雜難懂的《Agharta》和《Pangaea》,則是融入更多種類的流行音樂元素,像是放克搖滾與電音。
在《Kind of Blue》大賣之後,唱片公司(Columbia)其實要求並不多,只要他繼續維持《Kind of Blue》的水準,大眾當然樂意繼續買單,財富一定也滾滾而來。只是 Davis 不願故步自封,不斷創造與突破是他的音樂態度。一個人一生能創造出一種屬於自己的獨特風格,誠然相當了不起,Davis 在創造之餘,還每每顛覆自己的風格,另創新路線,前前後後竟達五、六種創造。難怪,就算嘶聲,他還是可以狂妄豪語,甚至,即使將近一半的詞句都是髒話,還是讓許多人心甘情願地想由字字句句找出他的音樂精神與創作動能。
真難想像這位有著無限創作動能的先生,到了六十歲的爺爺年紀之時,還很認真的聽著搖滾樂和電子音樂,嚴肅地想著如何將這些元素放進他自己的創作裡,同時,還結交了許多當時年輕的搖滾樂好友,跟著大家飆髒話談音樂。想想自己父親六十歲的模樣,再想想 Davis,大概就能明白這之間的差距有多麼巨大,也能理解 Davis 的生命動能有多強大。六十歲,就是在這一年,他發行了《Tutu》(1986)這張專輯。
影響他最深的搖滾樂手應該就是小他十六歲的 Jimi Hendrix。Davis 吸收 Hendrix 的音樂之外,還模仿他大膽詭異的服裝與髮型,那一頭蓬鬆的亂髮就是找 Hendrix 的設計師做的,此時的 Davis 大約四十出頭。之後,含有大量電子音樂元素的 《Dark Magus》、《Agharta》、《Pangaea》則是接近五十歲的音樂會現場錄音。例如 Miles Ahead 電影一開場,Davis 就指定記者使用 1975 年在大阪現場錄音的《Agharta》。"agharta" 傳說是個位在地心的神秘城市,充滿財富、智慧、與聖人的秘境。使用大量電音放克與搖滾,《Agharta》於是營造出一種出滿幻象迷濛的氣氛,跟 1959 的《Kind of Blue》已經遠遠不同。若是聽慣 60 年代的 Davis 或早期爵士,要能接受《Agharta》可能得花點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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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電影的開場白並非只獨厚 Davis 後期的音樂,在他座位下面手提包旁邊那張有著美麗女生獨照的唱片,是他的音樂謬思 Taylor,那是1961年的《Someday My Prince Will Come》,他的嘴巴裡談的是,「我是雙子座,裡面有兩個人,天生調式(modal),這裡跟那裡」,意指他最著名的專輯《Kind of Blue》。之後他跟電台主持人槓上,特別點歌〈Solea〉懷念音樂謬斯,則是出自融合時期的《Sketches of Spain》。
於是,雖然《瘋狂邁爾士》表面上像是場毒品槍械追殺秀,細節裡卻藏著一張張的專輯以及 Davis 的回憶與哲學。這應該就是 Cheadle 的了不起之處,這部電影沒有因為傳記類型而沈悶枯燥,反而有著許多激烈的動作與劇情帶動故事的前進,而且音樂家的精神與哲學也沒有被忽略,因為這些觀念都藏在背景音樂與畫面的細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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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電影裡也將 Davis 堅強意志的秘密武器呈現出來,拳擊。Davis 愛看拳賽,自己也是拳擊手。他送給記者  Braden 的見面禮即是吃一記拳;在他們的對談過程,他也教 Braden 拳擊的專注要領。拳擊帶給他許多益處,像是強化體能、增強肺活量,還有保持身材。甚且,拳擊內化他強悍的意志與專注力,讓他不斷以自我挑戰為目標,甚至後來還以此堅毅的精神脫離毒品沈迷,不再倚賴外物刺激創作。放棄毒品需要相當大的勇氣,對抗的不只是對於藥物的依賴,還包括對於自己十足的自信,信任自己即使年紀再大也無須藥物刺激,一樣還是可以做出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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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vis 的種族意識非常強烈,他厭惡白人,更不屑使用 jazz 這樣的字眼,他認為那是白人創造出來給黑人音樂分類的方式,說得再好聽都是一種貶抑。於是他聲明,別說我的音樂是 jazz,這是 social music,是種自然而然的互動音樂。
不在乎既有的風評與財富,不服老地以不斷創新為己任地縱情音樂,Davis 真是個非常不凡的人類。他的音樂不為娛人,僅為傳達自己的思想,而且是遠遠超越他的時代數十年的前衛思想。
十多年前剛聽到《Agharta》時,一點也聽不懂,心理還嘀咕,這麼難聽又像噪音的音樂,竟然說是天才做的。不過當時有朋友讚賞不已,實在讓我無法將自己的愚蠢說出口。十多年過去,許多流行音樂早已融入這些音樂元素,聽過的音樂類型也較以前多且廣,經歷與想法也都更為世故複雜,如今再聽到《Agharta》,已經不再難聽,寫這文章時也能從頭到尾聽完。只是,四十年前的音樂,現在才能接受,我的耳朵還真背。
Photo source: rollingstone.com
編輯:蔡宜蒨
封面圖片來源:blackfilm.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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