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古龍《流星蝴蝶劍》

 

　　《流星蝴蝶劍》寫殺手的故事。殺手是一個專門的行業，要具體了解一個殺手的性情、生活、習性、接任務的模式、殺人的方法等等，其實也並不容易，尤其在那個年代。以「專業殺手」作為小說主角，在那個年代的小說也罕見，所以古龍這個嘗試其實是相當大膽的。

 

　　他寫的這個殺手孟星魂，很愛看流星。他其實很討厭殺人，每次殺了人他都會大嘔特嘔。但他不得不做這種事，因為他要報恩。他的恩人是母親的形象、又是救命的恩人、又是性幻想對象，讓他對她產生一種畸形的依戀。他沒為自己活過，直到他遇到了小蝶，還有她的小孩。然後為了這個家的幸福，他第一次很想要完成任務，因為可以拿到一筆錢讓他們過好日子，並且遠走高飛。

 

　　這個人物設定很迷人。一般我們心中認定的殺手都是殘酷無情的人，對人對自己都很冷漠，只喜歡殺人。好像一天到晚都在殺人，或準備殺人。在飯館吃飯時不坐背對門的位子，睡覺時不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椅子上，平常沒事就練身體練槍，然後一天到晚埋伏在受害人附近，木無表情地找機會殺他。但孟星魂有人的脆弱和浪漫，而且不愛當殺手，讓他變得很有吸引力。

 

　　當你有一個很酷的行業，而你其實並不愛，這是很迷人的，因為會讓別人認為你其實可以做更好的事，只是不得已才做這一行－－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憑空多了滄桑感。古龍很懂這一道。

 

　　而他又在孟星魂前後，擺了一個韓棠和葉翔。孟星魂在這個行業更沉溺、更成功一點，他就會變成韓棠那種寂寞到極點、跟這個世界脫節、只能忠於教父一個人、卻仍然必須靠著喝酒來度日的極致殺手；而如果他在這個行業失敗了，就會變成葉翔這種只能濫酒、濫女人、人生毫無希望的廢人。古龍通過這兩個角色，讓我們看到孟星魂如遊走在鋼索的命運。孟星魂其實一直都處於危機，表面上他要殺的對象是危險的，但真正危險的是他自己－－他自己的人生。而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

 

　　光憑孟星魂這個角色的塑造，我們就可以放過古龍偷《教父》的人物設定這件事。《流星蝴蝶劍》跟《教父》說的其實是兩個故事，只是人物設定很像而已。

 

　　《教父》說的是人人視為邪惡組織的黑手黨，其實是建立在濃厚的親情和友情之上的，雖然偶爾也會有人背叛，但終究會因為人的真情而克服一切。而這些人之所以寧願成為黑幫，是因為政府、社會其實是更大的黑幫，他們不願意被那些人操縱，寧願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儘管方式不那麼「正確」。但《流星蝴蝶劍》說的，卻是「你最好的朋友，就是你最大的敵人；你最大的敵人，往往卻是你最好的朋友」。所以在《教父》裡，Tom Hagen是一個次要的角色，在《流》裡卻是三大主角之一的律香川。而你要擺脫你困結的人生，就要找到真愛、找到真正的朋友－－這幾乎是古龍每一部小說的主題。

 

　　古龍借了《教父》的江湖格局，當然也直接打破了傳統武俠那種正邪二分的世界。《流》裡面不但沒有少林武當的正派，也沒有魔教毒教的邪派，一個字都沒提到「俠義」，也完全沒有那種傳統儒家式的價值判斷。但也並不是陷入那種弱肉強食、黑暗血腥的江湖殺戮，撐起這個江湖的，是友情，是愛情，是人性之美與脆弱。古龍直接把《教父》帶進來，其實是要實現他的武俠革命，這個手法還是值得肯定的。

 

　　比較起來，《教父》的思想內涵當然比較深刻，格局比較大。古龍則仍然我行我素於他的「愛情友情救人生」的解脫之道裡。當然，在《流》裡面，古龍還是通過老伯，塑造了一個完美的「父親形象」，讓孟星魂（自己）在親情這一塊有了彌補。但我覺得這比較像他的「意淫」，「朋友」跟「愛情」比較是他切身的感覺，「父親」則一直都只是他從小家庭不幸福所致的幻想。幻想看起來，就總是假假的。

 

　　從文字上來說，《流星蝴蝶劍》其實就是《天涯明月刀》的前身，題目的構造，開場的安排，詩意的句子，都非常的相像。當然《天涯明月刀》做得更極致一些。雖然古龍非常注重《天涯明月刀》，但以整體的格局、人物的完整性、傳達的意念等等來說，《流星蝴蝶劍》無疑優勝。難怪當年倪匡跟邵氏公司推薦拍古龍的作品時，第一個提出的，就是《流星蝴蝶劍》。而《流星蝴蝶劍》，也讓古龍的身價，攀高到當時的人無法夢想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