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帝國體系」的缺陷，是讓伊斯蘭國興起的關鍵？

在前面的文章中，我們談到了伊斯蘭國將過去被主權國家所束縛住的古老戰爭幽靈，重新釋放到我們的世界。這個幽靈所代表的是：從西發利亞條約簽訂以來，被國家主權所壟斷的武力，以及以主權國家為單位進行的遊戲規則，將會徹底被推翻。人類社會有可能將重回過去那種，每天與或大或小的武裝衝突相伴的日常生活。

如同馬克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所談到的，召喚共產主義這個幽靈的，源自於資本主義的內在缺陷。召喚出「戰爭日常化」這個古老幽靈的，恐怕是深植於現行國際政治規則的內在缺陷。這個缺陷讓「主權國家」統治失效，從而釋放出過去被主權國家所束縛住的戰爭型態與暴力。

傳統「陸權帝國」的崩解：無力治理內政及邊陲

這個讓主權國家統治失靈的力量，便是深植於現今國際政治規則內的「帝國主義」。然而，對帝國主義的批判如此多，我們需要更精確的找出是帝國主義的哪一項特質，造成了伊斯蘭國如野火燎原般崛起。

從更精準的角度切入，伊斯蘭國的興起與擴張，源自於「海權帝國」這種帝國型態所隱含的致命缺陷。現代帝國主義的興起，源自於西方海權帝國的擴張。而西方海權帝國與傳統陸權帝國最大的不同，在於他建立了一種更有效率的統治模式，可以控制更複雜的種族與更廣大的領土。

所謂的帝國主義，便是一套由帝國核心地區榨取邊陲地區資源的政治結構。例如我們稱唐朝是帝國，便是透過大運河以及其他交通設施為輔助，從帝國各個部份收取稅捐，來挹注中央政府在政治和武力上的各種開銷。透過這樣的體系，帝國核心也會擁有優勢的武力跟資源，藉以討伐嘗試獨立或分離的帝國邊陲。

大唐「帝國」盛世。Photo Credit: Wikipedia

但舊的陸權帝國在榨取資源的同時，也要分擔治理各邊陲的義務。當帝國的邊陲因為種種原因出現動亂時，若帝國核心無力鎮壓，動亂會在整個帝國內蔓延開來，最終讓帝國崩解。唐朝安史之亂後的政局發展，便是依循這種典型的陸權帝國模式。

但也因為如此，陸權帝國的擴張有其侷限。因為他必須保留資源，來應付帝國範圍內的動亂，或將資源用來維持領地內政在一定的水準上，來預防動亂發生。蒙古帝國無限制的擴張，來自於他將資源全部用在對外征服而不理內政，下場便是這帝國很快就崩解了。也因為如此，傳統陸權帝國一旦開始面對複雜的民族與文化衝突時，便會大量消耗資源來處理這些動盪不安的因子，最終使帝國無力擴張。例如：鄂圖曼帝國進入複雜的巴爾幹半島後，便明顯減緩了征服的速度，最終在維也納城外耗盡了擴張能量。

英國玩「海權帝國」新遊戲：下放權力，榨取資源更有效率

然而海權帝國的興起，打破了傳統帝國的遊戲規則。大英帝國揭示了一種嶄新的模式，讓帝國核心能甩開各領地拖住擴張的包袱，也因此大英帝國能長時間的統治散落在世界各大洲的廣大領地。這些領地包含了各種複雜的族群、宗教、文化，例如印度這種以傳統帝國而言相當難以治理的地區。這模式便是給予帝國各領地高度的自主性，盡量避免去干涉各領地內的內政。只要各領地能按時產出資源輸出給帝國核心，帝國便放任他在內政上任意發展。

約翰．達爾文在他的《未境的帝國 — 英國的全球擴張》一書中，簡短卻清楚地描述了英國這種嶄新模式是如何運作的：

因此，強行施以某種統治模式，無論是何種統治模式，都會遭遇強烈抵抗。沒有征服計劃，卻想徹底改造政治局面，成功機會渺茫。英國人並非不願施行大規模強制，只是不願付出所需的資金。在無法像印度那樣，從當地取得所需的資源、資金的國度，英國人沒興趣以有計畫、有步驟的方式實施制約。《未境的帝國 — 英國的全球擴張．第七章 統治方法》

 

日不落帝國。Photo Credit: Empire - The sun never sets

這種海權帝國的模式，相較於陸權帝國，便是犧牲了對權力集中的追求，換取在經濟上更有效率的榨取資源。因為權力下放，各領地高度自治，帝國核心就不需要負擔維持各領地內政的義務。由此省下的成本，便能使帝國核心更有效率的發展。因此在北美的殖民地，英國人准許他們擁有議會；而即使是在印度，英國女皇公布的「1858年公告」（Government of India Act 1858），也高度尊重各土邦君主與各宗教領袖的權力。

伊斯蘭國的出現，反映美國「現代帝國體系」最大的缺陷

這種新式的帝國模式成為了現代帝國主義的基礎。所謂的「殖民」，並非是殖民母國大規模的改變殖民地原有的政治結構與國家認同；相反的，海權帝國要的只有殖民地的經濟資源，只要能確保獨佔這些資源，其他的部份殖民母國並不關心。（順帶一提：日本或中國殖民台灣的方式，仍是停留在古老的陸權帝國思維，因此才這麼在乎民族認同跟政治控制。西方那些新式的殖民帝國，沒有人會搞「皇民化運動」或是「復興中華文化運動」這種東西。）

在大英帝國的時代，英國人還勉強要求各殖民地，要在形式上遵奉英國女皇為共主，在政治上維持薄弱的附庸關係。但是到了美國主持世界秩序時，便進一步強化了帝國體系的效率，取消這種政治上的牽繫。美國只要求各國加入美國所主導的自由貿易與國際金融體系，而政治上便放任各國以「主權國家」的形式完全獨立。對美國而言，這種作法才是效益最大化的展現。只有在某些國家明顯表露出他對國際自由貿易體系採取不合作的態度，或是威脅這個體系的正常運作時，美國才會出兵干預。

美國軍人。Photo Credit: The U.S Army@Flickr CC BY 2.0

但伊斯蘭國的出現，便是反映了美國這種「現代帝國體系」最大的缺陷。這個缺陷，在於這種現代帝國，為了效益的極大化只在乎經濟資源的榨取，而在政治上完全放任各國以「主權國家」的形式自治。但我們若是從經濟學來分析，便可以看出這種模式，等於是把利用資源的「外部成本」，留給在地的主權國家承擔。

因為把外部成本留在當地，帝國核心便能夠只享受資源所帶來的正面效益，卻不用負擔外部成本。當在地的主權國家有能力處理外部成本時，這模式便能以高效率的狀態運轉下去。但當在地的主權國家無法負擔這樣的成本時，該怎麼辦？

把動亂成本留在當地，形成弱勢國家的「戰爭幽靈」

除了某些已高度發展的工業國家，大部分依賴天然資源的國家本來就是低度發展的弱勢；當他們的資源又在國際貿易體系中被剝削時，就更難以維持內政與平民的生活水準。這使得這些國家更容易產生動亂，同時他們又缺乏應付這些動亂的能力。

這就形成了我們最前面提到的「戰爭幽靈」被釋放出來的原因。因為在正常的狀態下，透過現代所發展出的國家機器與政府體制，主權國家有能力弭平國內動亂，確立對武力的壟斷。就算發生爭奪主權的內戰，獲勝的一方也能很快的讓國內恢復秩序。但現代帝國體系所帶來的經濟剝削，讓這些本來就弱勢的主權國家，無法得到足以維繫正常治理所需的資源，因此造成了這些主權國家的崩潰。

這些國家境內原本被收編的武力，在主權國家的治理崩潰後，開始擴散回到一般平民的手上。同時資源被使用所帶來的外部性，超越該國社會所能處理的能力後，便造成社會秩序瓦解。當一群手握武裝的平民生活在秩序瓦解的社會，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恐怕就不需要再多做說明了。

Photo Credit: Wikipedia

而當前的伊拉克，便是這樣成為了伊斯蘭國誕生的沃土。在過去海權帝國的殖民史上，這種事情不是沒有發生過。但過去當情勢發展到無法收拾的時候，殖民母國只要退出該殖民地，就能把動亂留給當地居民。殖民母國雖然損失了該地資源的經濟收益，卻也不用負擔治理失敗所帶來的動亂成本。

IS不斷發動攻擊，是為西方國家帶來的外部成本復仇

然而今日，拜「全球化」高度發展所賜，過去只會侷限在該地的動亂與外部成本，現在可以靠著各種廉價的全球化跨國工具，跨越主權國家的疆界環遊世界。伊斯蘭國並不是一種嶄新的「游擊戰」形式。與毛澤東或是格瓦拉不同，伊斯蘭國根本沒有明確的政治目的與政綱，自然也沒有步驟分明的戰略。伊斯蘭國「去中心化」的真正原因，在於他就是一個主權國家治理失敗後，零散的武力在各處亂竄的結果。

伊斯蘭國不斷對西方國家發動攻擊，真正的原因並非基於宗教或是文化上對西方的仇恨，而是國家崩潰後所累積的仇恨跟混亂，在尋找替他帶來外部性的元兇復仇。但這股恨意由於缺乏明確的方向與領導核心，因此只能發散性的透過全球化的工具在各地引起戰爭和破壞。

海權帝國所帶來的現代帝國主義模式，這便是伊斯蘭國興起的真正原因。然而也正因為如此，伊斯蘭國也促使我們必須重新反思，這種已經滲入日常國際規則中的帝國主義模式。只要這種模式繼續存在，就會繼續製造出第2個、第3個伊斯蘭國誕生的沃土，甚至跨越伊斯蘭文化圈，在拉丁美洲、亞洲出現不同意識形態的伊斯蘭國複製品。

封面圖片來源：wikipedia

核稿編輯：葉菀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