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嘉正興奮地描述八年前以及八年後她所造訪的國家公園。一座沉靜的島。島上的自助餐品項一成不變,大多是陌生的海鮮和葉菜,然而只要不食紅肉,歐嘉所求不多。島上的娛樂也和它的供餐一樣平凡,沒有電力的夜晚她就數星星,白天則閱讀。歐嘉在這一個月的白天裡讀完八本小說,並偶爾與同樣寄居在沙灘的人們打交道,譬如比鄰的花甲背包客,將騎著摩托車穿越中亞,即便她不在羅馬假期,也不是赫本,但她確實是道道地地的義大利人。
歐嘉向島嶼告別後,索性把帳棚留在國家公園的管理處,「你就跟工作人員說,那是一對波蘭情侶特地幫你準備的。你真應該造訪那裡。」湯瑪斯在一旁頻頻點頭,這是他人生中的首次亞洲紀行。對歐嘉而言,八年後的泰國的確有些不同,因為此行的記憶有湯瑪斯、枕邊有湯瑪斯。他們似乎都很滿意這次的假期。
幾天前,我在深夜的曼谷巴士站第一次遇見歐嘉與湯瑪斯,並提議共乘前往考山路,東南亞規模最大的背包客集散地。我們一起在鑲有旅館的巷弄中巡航,偶爾得閃避喝茫的男男女女。此刻,在和他們以酒精為彼此餞別後的翌日清晨,街景則披上迥然不同的秩序。也難怪,考山路本屬夜鬼,這裡的人們在白晝時便如德古拉闔上棺蓋沉沉地睡去。
我等候的迷你巴士還沒來,他們大概已離地飛行,取道莫斯科,目的地在更往西處的老城。我則往東,柬埔寨。
巴士遲了近二十分鐘才來,出示車票後,我揀了最後排的雙人座之一,也是車上唯一還空著的座位。就這樣,我被夾在巴黎的凡仙森林與德勒斯登的易北河谷之間、威尼斯的波河平原與烏特列支的萊茵河流域之間,如大陸板塊的擠壓帶,蠢蠢欲動但很陌生。出發前,車掌先生又瀏覽了乘客一次,這讓我想起國小到遊樂園玩雲霄飛車的時候,再三確認安全扣環是否妥當、穿著夏威夷衫的工作人員。他最後將目光停在我身上,「對,就是你!你換到另一台車。」我其實不喜歡這種從來都只屬於他方的感覺。
我坐在副駕駛座,看著兩側的風景如河流般順勢而下。相對於向前挺進的車體,窗外的一切確實像極了倒帶鍵所主導的無聲畫面,無論從空間或者時光序列的角度來看,都朝著我的臉頰左側拂過。多彩的都會帶、樣板的衛星城,我們正往河流的上游處逆行。
隨著巴士逐漸駛往國土的邊緣,週遭的顏色便同患了絕症的牆一樣,化成粉狀的斑駁色塊褪去。我猜想,正式進入另一個文明的核心地帶前,眼前都會是這般黃沙漫漫。終於,車子的行進速度漸緩,抵達邊境小城亞蘭的一間公路餐廳。一名男子熱情地迎接我們的到訪,並說明所有人將在這裡轉乘,前往柬埔寨那頭的波貝,然後才是目的地暹粒,「請先出示您的車票,等等會按國籍為各位安排車輛,請耐心等候。由衷地感謝您的合作!」按照國籍啊?我有些猶豫。但不可否認,以非母語人士的標準,方才絕對是我近日聽過最流利的英文口說。他的笑容幾乎溢出了眼眥、法令紋,然後和血盆大口融合成一片曖昧的馬賽克磚。
所有人都被引導到用餐區,菜單是專為外國人設計的東南亞料理。美國大叔點了雞肉炒飯和可樂,結帳時的價格大約等同兩個我在巷口可以買到的台灣便當。大家開始按照男子的指示分批進入一幢兩層高的樓房。我試圖朝裡頭張望,但仍無法掌握它的全貌。德國、英國、法國、南非,叫號的速度極慢。幾個西班牙背包客耐不住性子,憤怒地表示不想在這裡等候接駁,他們要自己走路過海關。男子揮揮手,「去問我的老闆啊?我不管事。要走不走隨便你們。」大約一個半小時過去,只剩下我和一名瑞士背包客,誰也不希望自己會是最後一個,因為那感覺實在很糟,就像海上孤立無援的小船,終會被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撕爛。最後,夢魘果然不意外地成真,我就這樣和自己獨處了一陣子。偶爾寫寫隨筆,或者摸摸暗袋裡的護照還是否安好。
「哩─伊─停?」
「有!」
「請問您來自什麼國家?」
「台灣。」
「好的,請跟我來。」
進入那幢矮房不需脫鞋,男子領我穿越一扇門,我沒來得及看仔細剛剛究竟是一扇由厚重且扎實的肌理所組成的實木門,或者是仿古的懷舊風格,門楣上鑲有四瓣花型雕飾的毛玻璃。門的背後是一間辦公室,它並不使人產生想要掃視四周的慾望,我反而好奇其他人到哪裡去了。眼前只有一張陌生臉孔。
我猜他就是方才男子口中的「老闆」,坐在一張可以同總裁般向後斜躺的皮椅上,看來事業有成。右手邊有一疊高高的護照,紅色的、藍色的,就是沒有綠色。他率先開口,「先生是這樣的,在此向您說明一下,現在柬埔寨的政局不穩,外國觀光客親辦簽證相當困難,如果您透過我們代辦會省事些,也比較保險。」又是堆滿的笑容,我極度懷疑消失的乘客都藏在他的魚尾紋裡。
「多少錢?」我明知身陷騙局之中,卻不得不問。
「五十美金。」他意外顯得有些緊張,是我太單刀直入了嗎?
「我可以試著自己辦嗎?這個價錢太高了,我只是窮學生。」
「請便。」他的笑容和言辭一樣短暫。
走出辦公室,剛剛的瑞士背包客和我一樣不知所措,原來他也沒有付錢。討論後,我們都認為一起前往海關似乎是眼下最好的辦法。此時負責叫號的男子仍不放棄,打賭我絕對無法成功拿到簽證,「跟你們說啦!我就是柬埔寨人,所以知道自己的國家有多爛。去他媽的政府。」他看我們心意已決,便摸摸鼻子叫一名司機載我們到檢查哨。
我在車上向瑞士人抱怨五十美金有多麼坑人,因為資料說只要三十。沒想到該名司機也諳英語,「我告訴你,那都是從前的數據,現在時局不一樣了啦!之前有個加拿大女生跟你們一樣堅持要自己辦,最後還不是哭著回來。」
「或許吧,我們拭目以待。」我為我用英文對陌生人輕蔑地說話感到驚訝。
我應該回到那間公路餐廳,向想跟我打賭的男子誇耀取得簽證的過程有多順利,其中僅簽證官試圖向我索賄五美金,但我指了一下價目表後他也就作罷。不過人雖然是平安入境了,但我的暹粒和吳哥窟呢?正當我還在思考下一步該怎麼做時,一名陌生男子突然拉我的手跑了起來,「快!你的朋友都在車上等你!車要開了!」
「開去哪?」我看到瑞士人確實也在車上,安心不少。
「暹粒!」
「多少錢?」
「免費!快點上車!」
我總算又回到旅行的「正軌」,巴士盡責地向前移動。多數的乘客這時已沾染長途累積的疲憊,直接在狹小的座位弓著身體入眠。誰都期待一覺醒來有微笑高棉道早安。不過在那之前,有新的車掌先生先按慣灑了整條走道的笑容,「歡迎光臨柬埔寨!今天我是各位的朋友。很開心你們拜訪我的國家,相信你們在未來的幾天一定能夠體驗它古老的文化以及友善的人們。再次謝謝大家光臨。」我突然感到莫名的不安,直覺過份堆砌的殷切似乎不是好兆頭,但我還是不爭氣地陷入睡意的膜裡,也盼望下次張開眼睛時,可以精神飽滿地迎接佛陀。
然而,有人很快地打破四周的寧靜祥和,但倒也不是誰在大聲嚷嚷,而是巴士不再維持原本建立起來的移動節奏,所以才擾人清夢。如今它停在大大標示著「外國人專用巴士站」的建築物前,我心想,「果然沒完沒了。」
這座「巴士站」絕非常規中大眾運輸系統的節點之一,它實在冷清得可憐。我甚至敢保證,在我們一行人踏進這棟建築物以前,這裡沒有任何候車的民眾。更何況,它窗明几淨到不像話。並不是說東南亞的車站就一定得是失序、環境髒亂,但絕對不至於像這樣毫無人味可言。報攤老闆到哪裡去了?擔著點心的小販呢?我猜應該是臨演的人數嚴重不足,才導致這場騙局終究無法面面俱到。
我瞥了一下售票口,上頭明訂各城市的票價,包括暹粒。也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幾個韓國女生,他們謙和有禮地向售票人員示意要到吳哥窟,並付了錢,然後得到同通行證的螢光貼紙。我和瑞士人直接跟在他們後頭一起上車。
「先生不好意思,請讓我看看您的貼紙。」我們被擋了下來。
「我們在曼谷已經付過錢了,車資包含直抵暹粒的費用。」我耐心地解釋。
「那您的車票呢?」
我暗地裡罵了髒話。本以為成功入境柬埔寨後悲劇已經結束,結果還是被擺了一道。當初在曼谷付款時,我的確有拿到所謂的「車票」,但就在公路餐廳等待叫號時被收走了。我這才明白,凡是當初沒有支付五十美金的人,都得重買一次車票。這完全是共犯結構。還好多數和我遇到同樣問題的人都很強悍,堅持不付錢。其中一位俄羅斯女士完全不諳英語,大力拍著車身、用我聽不懂的語言破口大罵。可能是說,「去你的!休想我再掏錢!」但另一方面,巴士站的工作人員也絲毫沒要退讓的意思。他們請有異議的人去找(用膝蓋想也知道是臨演的)觀光警察,且臉上清楚寫著,「要耗大家一起來耗啊!我的時間多的是,看誰先妥協。」
突然間,一絲曙光乍現,瑞士人拍拍我的肩,「你看!那不是在泰國載我們到檢查哨的司機嗎?他能證明我們有買票!」我連忙走向他,盡可能地堆滿笑容,「哈囉兄弟!很高興又見面了!近來如何?」我再次為我用英文對陌生人輕蔑地說話感到驚訝。
「我很忙。」應證了笑容和言辭的多寡成正比。
「你知道我們有買票,請給我們貼紙。」
「我很忙。」
「你不能因為沒找你辦簽證就耍賴啊!」
「我很忙。」
「給─我─們─貼─紙。」我開始不耐。
「好吧!就你們兩個。」裝兇果然有用。
「我就說拭目以待吧!」最後這句當然是內心獨白。
拿到貼紙後,工作人員對於其他乘客的態度逐漸鬆動,畢竟他們不能耽誤有螢光貼紙的「貴賓」太久。最後,巴士終於在我們等待了一個多小時後發車。
我拿出在泰國買的巧克力餅和瑞士人分享。此時夜幕低垂,窗外能看到的盡是灰壓壓一片,大概是廣袤的農田,或者剛結束收割的焦土。我再度陷入睡意的膜裡,內斂的黑色。像是黑仁花生的外層。深淵的盡頭則有熱帶水果的氣息,像極了不含焦油的水煙。杏桃口味,有海風。
我夢見我在歐嘉的島泅泳,彆腳的自由式。游累了就躺在沙灘讀《一生一次的長假》,屆時可能恰巧是泰國的篇章,描述三個好友之間的微妙平衡。我伸手可及處有顆椰子,如何不用起身,又能巧妙地不讓湯汁灑出來可難倒我了。義大利奶奶回憶起年少時與巴黎情人在斯德哥爾摩共度的二十八歲生日,那個在市政廳高塔的吻。她的臉忽然之間變得模糊起來,嘴型扭曲。我試著打撈她的五官,但只抓到一長串的你來我往。好夢不驚終究為神話。我又回到了一個人。
至於歐嘉和湯瑪斯的那組營帳,至今應該仍被擱在島上的一角。外頭的提袋還殘留海岸的沙,支架的鏽蝕則像複印小說的字。我是如此猜測的。畢竟我失約在先,改道參見佛陀了。
「為什麼停車?暹粒又還沒到。」法國背包客率先爆炸。
「先生,我們要在這用餐。」車掌先生不急不徐地解釋。生面孔。
「我們不餓,快開車!已經很晚了,快─開─車!」
「先生,我們要在這用餐。兩小時後發車。」
「兩小時?那如果我們都不吃,能夠提前出發嗎?」其他乘客附和著。
「那很抱歉,還是兩小時後發車。」
法國背包客拿他沒轍,「唉,這八成是他親戚開的餐廳。」
這間餐廳在一片巨大的黑暗中遺世而獨立,裝潢稱不上雅緻,但其垂墜的布幔頗有南國之風。雖偶爾可看見鼠類從一旁的田間竄出,整體而言仍瑕不掩瑜。今晚的月亮是紅色的。我告訴瑞士人,這是異相。他拿出在泰國買的花生米和我分享,我先是放入舌根,再配上大量的水服用。吞食藥丸也是這樣,一頓晚餐亦如此。
等到能夠真正安心地回憶起這一路上所歷經的荒謬時,時鐘的短針早已悄悄邁向了隔一天。在這之前,我和瑞士人這對難兄難弟,先是在暹粒車站成為嘟嘟車司機的宵夜,由於不曉得當地消費水準,只能被胡亂開價。然而抵達青旅後,又被該名司機勒索一定得報名他的吳哥窟套裝行程,否則這段路程的車資得另計。最後還是透過與其他背包客的通力合作,施以「調虎離山」才勉強脫身。
安置好行李後,瑞士人提議到路上走走,順便吃點像樣的東西。我們刻意遠離主街,選了一間彼此都能接受的露天熱炒店,重點要是沒有外國客人的,只有幾名跨坐在機車的當地人等候外帶。可惜來的還是英文菜單,而且店員正用大尺吋的液晶螢幕轉接電腦,播放充滿罐頭笑聲的整人節目。我點了盤海鮮炒飯,有現切的番茄和大黃瓜點綴;瑞士人則選擇雞肉口味,雖是一樣的擺飾,價格卻硬生生地比我的還高。我雖然有些疑惑海鮮比肉類便宜的邏輯是對的嗎?這裡的餐點是不是和我家樓下賣的差不多貴啊?唯一確定的是,在暹粒有種訂價系統是專為外國人設計的。這天的遺憾還沒終結。我想,或許趕緊上床睡覺才是明智之舉。
今晚同宿在青旅的客人似乎不多,交誼廳內僅有三三兩兩的背包客。但突然間,我聽見了久違的中文,而且是極為親切的口音,正在為別人示範眼前的水果該如何說,「火─龍─果。」我就這樣遇見了旅程中難得同樣來自台灣的旅人。她是莎莎,比我小一歲。她舉起了手中的酒瓶,「今天實在是太糟了,我需要一點這個。」原來她也剛抵達暹粒,從曼谷。
她開始訴說著自己的悲慘經歷,一樣從那該死的五十美金說起。「我當然沒有付!」但並沒有善心的司機將她載到關口,反而把她帶到一間破敗的小屋。
「你知道發生什麼事嗎?他竟然指著那棟外頭只寫了『歡迎來到柬埔寨』的建築跟我說那是海關!」還好有過背包旅行經歷的她沒有上當,還是靠了一己之力抵達檢查哨,但之後可就沒那麼順利,她付給簽證官五美金的小費。我皺了一下眉頭。故事還沒完。
她同樣輾轉來到所謂「外國人專用巴士站」,然而與她同行的背包客竟然都乖乖重買了車票,一位美國老先生甚至還語重心長地跟她說,「我已經從泰國到柬埔寨很多次了,每次都是這樣的方法。」她連忙解釋,「就我所知道的,不應該是這樣才對。」老先生卻一副不可置信地反問她,「妳從哪裡聽來的?」她則不假思索地回答,「網路上啊!」殊不知換來的是一陣教訓,「年輕人啊,不要盡信網路上的資訊。」同情之餘,我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只能說她真的夠倒楣,遇到「豬一樣的隊友」。
「算了啦,妳不覺得有過這樣的經歷,也算不虛此行嗎?以後還可以向子孫誇耀耶!」我們不約而同地伸了懶腰,噗哧地笑了出來。接著便是一段很長的沉默,也許是酒精發酵,也許我們都想起了同樣的荒謬片段。莎莎只是悄悄地披上絲質圍巾,隱約露出頸子後頭的肌膚,並望向被一片昏黃燈海覆蓋的暹粒。「我覺得這樣的夜晚還蠻美的。」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她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