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民養成塾】統一天下，也要有美學和文化：《戰國鬼才傳》
1990年，原哲夫在《週刊少年Jump》開始連載大受歡迎的《花之慶次》──是的，東立出版社還真的把它叫做「北斗遊俠」──將這個長年多被視為偏青年向的題材堂堂帶入少年娛樂的領域。這部銷售量累計遠破千萬的作品可說是為90年代後的日本戰國漫畫大開前路，包括原哲夫自己的《影武者德川家康》或是宮下英樹的《戰國》系列等作，都是在這部作品的佳績之後大步前進。
和《北斗神拳》一樣，《花之慶次》也有各種（成人）遊戲機台。
而在日本眾多描寫戰國時代的小說與漫畫作品中，《戰國鬼才傳》算是一部異色作品。許多以戰國為題材的作品，不是強調亂世的戰爭過程、英雄豪傑的智謀與武勇，就是把重點放在武士的情操、或者戰爭的血腥等等。不過《戰國鬼才傳》，卻是把人類永遠的課題「慾望」放在第一位。故事的主角古田織部並不算是個出色著名的戰國武將，不過卻是個文化素養極高的傑出茶人，算是當時的美學主義者。
這樣的武將，理論上是很難成為戰國漫畫主角的。尤其是大家都已經習慣了像《花之慶次》裏的前田慶次或是《SAKON》裏的島左近那種一夫當關隨時開無雙，一砍下去就雜兵十幾個買單的超人型主角時，《戰國鬼才傳》裏的古田織部更是讓人覺得格格不入。古田織部在漫畫裏是個長著兩撇小鬍子、一臉卑鄙樣像客棧掌櫃，在別的作品裏根本就是一出場就被主角砍死的壞蛋小角色。而且古田在看到自己喜愛的茶器時，臉上的表情只能用「賤」來形容，甚至還會因為興奮而勃起。
日版《戰國鬼才傳》第四集封面，捧著茶碗的正是古田織部。
一般人一定會覺得這樣俗不可耐的角色，怎能成為作品的主角？不過這就是這部作品的過人之處。古田織部在歷史上，的確是個以文化為武器在亂世中留名，帶給後世日本美術、工藝絕大影響的重要人物。但在作品的初期裏，他只是個庸俗而受潮流影響，把有限的收入拿來追求當時流行茶器的小角色。但就在遇上了茶道巨匠、被後世尊為茶聖的千利休之後，古田一方面被千利休的器量壓倒，同時也受利休的感召而開始不止僅是追求所謂的「名物」，終於成為開創獨特美學的一代「數奇者」。
如果要認真討論「數奇」和日本茶道的美學及精神內涵，恐怕得寫一大本的論文。數奇的起源來自於日本的室町時代將軍足利義政所創造，以「枯山水」和「書院造」等為主體的武家文化（武士階級的文化）；而位在京都東側、著名的銀閣寺，正是武家文化集大成、居於武士頂點的足利義政的隱居山莊，因此又稱為東山文化。
足利義政像；現藏於東京国立博物館。
茶在經過榮西禪師「再傳」到日本之後，剛開始在貴族武士間是以「鬥茶」（喝茶來猜其茶種的遊戲）、收集中國茶器「唐物」（當然很貴）為樂的奢華娛樂。但是隨著樸實的東山文化興起，茶人村田珠光也改革掉原來浪費、暴發戶的習慣，而發展出了「佗茶」，也就是一種講究自然、古樸的新茶道。而這種講究精神交流和「靜」的茶道，因為原本就起自於武士的精神泉源東山文化，所以大受武士歡迎；再加上武士原本就是與「死」和「戰爭」為伍，因此在茶道的空間中，反而可以獲得日常沒有的寧靜。
雖然武士間本來就盛行茶道，但是像遊戲裏一般，茶壺、茶罐等茶道道具的價值可以媲美一塊領地、一個小城的現象，則與織田信長大有關係。信長在天下統一進行到一定程度之後，認為自己已經不缺金錢和兵糧，於是開始尋求新的目標，大舉買進名器，並將收集來的名器當作獎勵，送給自己的部下們。這才真正掀起了茶器價值水漲船高的風潮。在一次信長所舉行的茶會裏，信長向參加者展示自己擁有的「名物」茶器多達三十八種，藉此向部下和應邀的貴人們展現自己作為天下人的權威。但是這些名貴的茶器，最後都在本能寺之變時，和信長一起消失在烈焰裏。
遊戲《信長之野望・創造》中的古田織部形象，明顯受到《戰國鬼才傳》影響。
天下名將信長這樣追求名器，自然造成了上行下效的風潮，許多大名也開始對名茶器瘋狂地追求。最有名的，應該算是數寄屋事件。筑前（今天的九州福岡縣）博多富商島井宗叱擁有一個名叫楢柴肩衝、被稱為「天下三肩衝」的知名茶入（裝抹茶的茶罐），當作家寶收藏著。但九州的豐後大名大友宗麟和筑前當地的大名秋月種實都拜託島井很多次，希望能夠把楢柴肩衝割愛給自己。大友宗麟曾多次親筆寫信給島井，表示自己的誠意，不過秋月種實就沒這麼好修養了，尤其是知道另一個大名大友宗麟要和自己競爭後，竟然決定要硬幹，告訴島井如果真的不給，就要用武力來硬的。
生意人島井不敢得罪地頭蛇，所以只好屈服，在自己的數寄屋（喝茶專用的茶室）接見秋月種實的使者，在喝完茶後把楢柴肩衝交了出去。但在種實的使者一離開，宗叱馬上把剛才的數寄屋整間給拆了，間接地表示自己的不滿，和身為一個茶道人的尊嚴。後來豐臣秀吉攻打九州，秋月種實在兵敗之際獻出女兒作為人質，再加上黃金百兩、米兩千石。但真正讓秀吉動心，保住秋月父子性命的關鍵，卻是因為秋月獻上了名茶器楢柴肩衝。大名家的大小姐人命，還比不上一個茶壺，這也可以顯示出當時的名茶器，是具有多可觀的價值了。
而松永久秀在第二次背叛織田信長時，被信長大軍圍城，殘酷無情出名的信長竟然要求久秀只要交出名茶器平蜘蛛，就可以再次原諒他的謀反。更耐人尋味的，是松永久秀竟然還拒絕這個要求，最後在城內放火、自盡身亡；傳聞久秀是把平蜘蛛塞滿火藥引爆而死，也成為廣為人知的逸話。此外信長手下的猛將滝川一益在消滅武田家之後，雖然獲得了大片的武田家舊領作為自己的領地，但滝川一益卻嘆息沒能得到一直想要的珠光流名器小茄子茶入（珠光即村田珠光；後於本能寺之變逸失），還感嘆自己被留在遠離京都的鄉下地方，並向信長多方拜託可以召開茶會的權利。從這些事例、逸聞，就可以看出當時武將們對茶道、茶器的狂熱了。
此圖為作者蔡亦竹特別為本文繪製，左為穿著南蠻（歐洲）鎧甲的信長，右為古田織部；永樂通寶是當時日本甚為流通的貨幣，信長曾用作旗印。
在信長死去之後，完成大致的統一、真正成為天下人的秀吉，當然也是茶道的愛好者，甚至後來還重用了名茶人武野紹鷗的高徒千利休，擔任自己的茶頭。秀吉曾經召開過一場北野大茶會，號稱只要是喜歡喝茶的人自備茶具，到京都的賞花現場都可以設置自己的茶席（但是敢不來的人以後就不能碰茶道了……），而且天下人秀吉還會親自為你泡茶。不過這原本預計持續多日的活動，秀吉泡了一天就取消了──可能是一狗票的人都想來喝秀吉泡的茶，讓秀吉吃不消兼賭爛了吧（笑）。
當時，千利休創置了一種極窄的喝茶小屋，每個人進入口時都得低下頭來。據說用意是這樣才可以消去身分之差，不管你是多偉大的人進來都得低頭，才能在品茶的過程中達到在場人士的心靈交流。不過這位偉大的茶人，後來被秀吉下令切腹了。真正的原因不明，然而利休的茶道講究古拙和寂靜，而秀吉卻是喜歡熱鬧、豪華、高調。或許也是因為這種路線之爭，不願意妥協的茶道藝術家，才會遭到殺身之禍吧？而當然，上述的這些「文化名人」，也全都成了《戰國鬼才傳》的登場人物。
無論如何，當時的茶道不只是喝茶而已。茶室可以是政治的權謀場所，茶器則成為展示權威、財力與品味的道具，而在數奇、風雅的領域能超越眾人，用現代的用語來講，就是能夠引領潮流的人吧。因此，當時追求數奇的「數奇者」，某方面也就是今日所謂的「潮人」了。古田織部、千利休活躍的時代，正是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兩大巨星呼風喚雨、光輝絢爛的安土桃山時代。但相對於自信家、以豪華、亮麗為個人風格的織田信長，茶人千利休所追求的，卻是所謂的「さび」，也就是靜寂之美。在這個信念的基本之處，千利休的茶道和織田信長的天下布武，可說是水火不容的兩個極端。
《戰國鬼才傳》這部作品讓人激賞處之一，就是它的設定是千利休因為自己對美學的理念，希望日本變成以靜寂為最高美學的「さびの国」，而和豐臣秀吉設計驅使明智光秀叛變、暗殺了織田信長。茶道和日本美學的天才千利休，在作品中則是用企圖用茶道將日本改造成靜寂美王國的陰謀巨匠。
長谷川等伯繪製的千利休像；長谷川和其名作《松林圖》亦在《戰國鬼才傳》中登場。
當然這是個異想天開的設定。但是《戰國鬼才傳》巧妙地運用了本能寺之變真相至今不明的史實，和當時茶道對武將們的深刻影響力，以及千利休的靜寂美學、秀吉與千利休的密切關係，以及明智光秀的強烈復古志向，編造出精彩的故事。也因為如此，這個革命性、乍看荒謬的設定，在作品中看來卻是極為自然、極具說服力的。
一般的戰國漫畫，都把重點放在如何以武力統一天下，或是在決定天下的戰爭過程的權謀術數、或者是武士們如何貫徹自己作為武人的意志。但在《戰國鬼才傳》中，卻是織田信長、明智光秀、豐臣秀吉、德川家康等等著名武士們，還有千利休、古田織部等著名茶人，如何秉持各自的「華麗」、「靜寂」、「復古」、「樸實」等不同美學與價值觀互相往來、交流與衝突，進而影響政治上的選擇，左右了天下大勢。
千利休因為希望把日本改造成以技藝為主的靜寂之國，所以操縱明智光秀和豐臣秀吉殺害織田信長。想不到秀吉雖然尊利休為茶道老師，卻繼承了信長的華麗風格，所以和秀吉聯手謀害信長的千利休，接下來又計劃與明智光秀復古精神、太平之志有所共鳴的德川家康同謀，再次推翻自己協助建立的豐臣政權，最後則以切腹結束自己的數奇生涯。
漫畫第一集中，穿著鎧甲的千利休與秀吉、秀長（秀吉之弟）密談。
這就是《戰國鬼才傳》中以「美學」和「意念」為天下中心的世界觀。日本的戰國時代是一個開放而充滿不安，但是又充滿創新和可能性的時代。在「唐．高麗」（中國和朝鮮）的大陸文化和「南蠻」（西班牙、葡萄牙及荷蘭等）的西洋文化衝擊下，日本文化發展出了獨特的數奇美學。身為作品主角的古田織部，剛開始是一個毫不出色的小角色，所以讀者隨著作品的進行，反而夠能夠一起感受到古田的成長，和從茶道所看到的整個日本文化演變。
深受大陸文化影響而發展的日本文化，或許很多人看來像是中華文化的「亞流」。但就像古田織部雖然無法超越千利休，但終於認清自己、進而發展出另類的「乙等美學」一般，日本文化已經成了青出於藍，擁有自己世界觀與審美觀的異質文化了。作者山田芳裕似乎也用作品本身的基調呼應古田織部的「乙等美學」，處處展現奔放的創意、破格的趣味，例如使用經典流行歌曲作為各章節篇名，並且在美術和故事中不時放入打破時代限制的「梗」──例如作品中惡搞壽喜燒、地名六本木的起源，還讓信長戴上了亨利八世專用的奇怪頭盔。
現在，又可以講回開頭提到的「二次創作」了。不管是學習「唐．高麗」的大陸文化，後來學習歐美而不斷演變的日本，或師承千利休而脫胎換骨的古田織部，或是取材自戰國時代而創造出全新作品的《戰國鬼才傳》，不管是要二創、惡搞、致敬或甚至是抄襲改作，都必須要先有一個重要條件。
自己得有文化啊！
不然人家日本翻玩創作到登峰造極了，某些人還不是一樣在那邊「皇民倭奴」的繼續狗吠火車而已。像這種「沒文化」啦、「抄襲」啦、「次級品」之類的幹話，從日本戰國時代以前開始嘗試燒製陶器的時候就被中國人甚至朝鮮人講到爛了。然後人家今天作出什麼格局，而某些人的子孫到今天還是只會在那邊強調起源都是自己（還不見得真的是）、不然就要跟人家比誰錢多。
歡迎來到用美學和物慾取得天下的另一個戰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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