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雅為
《黑暗騎士》問世將近十年了。這些日子以來,好萊塢每年都讓我們見識好幾位超級英雄,「英雄主義」對大眾而言,已經從新奇的話題漸漸變成日常色彩,甚至可以說:現在正是最適合「討論」它的時機。不過回首審視,真正將英雄主義作為一個議題認真談的,仍然只有【黑暗騎士三部曲】。
這系列最重要的價值,就在於諾蘭創造了以英雄類型片為糖衣、實為包裹著現實現象的可能性。所以英雄與反派不再是憑空出現、不據理而力爭的奇幻人物,「超級英雄」有存在的理由,所謂「超級反派」的形塑也有來自現實世界的成因。三部曲給了這些反派從人性與社會中提煉的「惡」,和看似站得住腳的意義,卻又賦予其站不住腳的辯證。
這同時,諾蘭的下筆如有神,仍重重滿足了觀眾企盼的氣力磅礡。所以我們愛戴的【黑暗騎士三部曲】是可以被「玩賞」的,影迷索討到合理期待中的娛樂,還在離席後被激起思考的附加價值;它也可以是被「賞玩」的,一邊欣賞諾蘭建構出英雄故事應有的核心,更佩服商業式的張力沒有因為議題的嚴肅性而被犧牲。他還是把自己對人世的觀察,說得這麼好看又好玩。
那麼,是什麼樣的社會需要蝙蝠俠?當法治失靈,而最低的道德限度只是選項之一、不是必要的時候。如果法律本身已不足為正義的充分條件,官方執法並無阻遏犯罪猖獗的效力,甚至上下交相賊,那此時超級英雄就得透過違反法律來補充法律莫及的極端狀態,供給這個昏暗失常的城市一個「英勇的法律例外」。
於是我們看到片中,高譚市的官僚、司法與檢警體系無一不被惡勢力滲透,或根本是互溶共生。甚至隨著劇情發展,為了強化英雄存在的合理性,整個體制不但沒有為切割自己身上的毒瘤付出,還極力排拒與蝙蝠俠兼容,使得身處在例外狀態的布魯斯、身在體制底層的高登隊長、還有身在體制頂部(變成雙面人之前)的哈維,都成為高譚市走入腐敗的棄嬰,用盡力氣只成全了單打獨鬥的徒勞。
值得提醒的是,蝙蝠俠超脫體制的特殊存在應該限縮於社會嚴重失常的例外狀態,高譚市被罪犯統治、受邪惡掌控,甚至時有「恐怖分子」起亂,這確實足以構成例外,但現世無法仰仗蝙蝠俠長久的推動與撐托,人民也不能永遠依賴它。整個三部曲鋪設了超級英雄的起源,卻也要否定英雄主義能與當代的法治精神並存,因此布魯斯一再為這之間細膩幽微的拿捏而陷入矛盾,他必須時刻自省,甚或戒慎恐懼地鞭笞自己,保有人性的同時,放下過於感性的救世主情結。
再加上,只要蝙蝠俠的裝束還框住他一天,他就不能恢復凡人的身分與所愛的人在一起、單純自由地生活在所愛的城市。一個超級英雄被自己的能力與重擔刨起如此深的寂寞,這是蝙蝠俠最迷人,也最可憐之處。
所以《開戰時刻》的布魯斯.韋恩,先是以血肉之軀踏進高譚市最晦暗的街道,再讓自己被關入監獄,用貼近到幾乎黏著、又不合而為一的距離體察罪犯的心態。化身蝙蝠俠之後,一方面他不再是韋恩企業的小開,也不是為父報仇的孤兒,而是人們應當相信的正義象徵;另一方面他最終的目標,仍是讓法律秩序回歸正軌,使其能自行運作。他深信英雄終究只是人民心中的希望,一旦城市度過了混亂階段,就不應該繼續長存和干預它。
這也造就了三部曲都要傳達的同一概念:「蝙蝠俠」並非是一個需要被人民膜拜的個體,而是一種在黑暗中還要看見光的精神。就算此刻看不見,也要相信會有那麼一天。這也是何以他甘作一名黑暗騎士,去成就哈維.丹特這樣一位能以無須偽裝的公眾面孔、體現英雄主義的白色騎士,一旦法治的力量恢復了,水到渠成,蝙蝠俠放棄法律例外身分的時刻就到了。
然而,那一刻卻被小丑延宕了。小丑旋起恐慌的風暴,連正直的哈維也不能倖免,於是蝙蝠俠「被迫」承擔雙面人犯下的罪行,淪為罪無可赦的通緝犯。從劇情層面理解,我們當然知道這是悲劇性地替壞人背黑鍋,只為留給人民繼續投射希望的理由;但是從概念層面去挖掘,會發現頂罪並不只是情急下逼不得已,這一份「湊巧」其實是有意義的「設定」:藉由把自己「反派化」,蝙蝠俠同時也終結了超級英雄的特殊存在,讓它不致無限擴張。這呼應了諾蘭想表達「英雄主義終究與常規法治結構不相容」的提醒,也揭示了超級英雄與超級反派其實均是現實社會的例外份子,是荒謬體制下的產物。他們竟然座落於相似的象限。
所以談【黑暗騎士三部曲】,我們根本不可能忽視那些與蝙蝠俠拉扯對立的反派,因為他們在英雄電影裡的地位,被諾蘭翻轉、抬升至完全超越劇情工具的層次了。他們被賦予的,其實是現世各種現象的象徵。諾蘭以他所理解的現實本質作為地心引力,無須逆水行舟發想浮誇的惡,只需要向這個有文明、有法治、有體制,罪惡素材卻依然飽滿的社會借一點黑暗就行。或許可以說,諾蘭所做的只是輕輕一推(”All it takes is a little push.”)。
那句經典的「你完整了我(You complete me.)」,不只是小丑因為蝙蝠俠的存在讓自己「有場可鬧」,而對其深情疾呼,更是創作者向豐富了英雄故事的反派們言謝。唯有透過他們的不斷衝撞,超級英雄才能在慌亂中砌起原本未臻成熟的信念,「完整了」自我價值的建立。畢竟只有單薄地橫向擴散義舉,沒有縱向地把足夠深厚的信仰根植在內心,很可能不敵外侮的次次攻擊,而終究會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