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24|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老樂

    老樂是在景貴街吃著冰冰冷冷的煎蕊時突然想起帕洛瑪先生的。艷陽高照的揮汗下午,他,還有數位的西方背包遊客,本地人,圍站在忙碌檔口旁,捧著冰冷得非常時宜的小碗,一口又一口的將煎蕊送進漸漸不再感覺到乾澀的嘴巴裡。在左手拿著的小鐵匙輕巧的掠過碗中煎蕊的表面和雙眼看著碗中攪合著砂糖冰沙的乳白色的椰漿汁裡的許多長短不一的綠色粉條之間,也許只有那麼一兩秒。

     

    老樂突然間回想起帕洛瑪先生對他周遭人事物的一些個人觀察。譬如海浪,沙灘上袒露胸部泡日光浴的女士,一隻烏龜,動物園裡奔跑中的長頸鹿,一隻蝸牛。而此刻最引老樂注意的莫過於他碗中那些在褐白色汁中冒起且積累到碗底的綠色粉條。粉條入口順滑,並沒有什麼可以嚐到的味道。老樂聯想到蚯蚓長長的身形,還有牠們在小透明塑膠盒裡彷彿受委屈似的,將對塑膠盒有點過長的身體繞成一圈半躺臥,緩緩的蠕動。老樂的舌頭再一次讓小鐵匙裡的冰涼美味覆蓋時,除了感受到口腔裡的暢快,並沒有絲毫噁心的感覺。當然相比起粉條,蚯蚓顯得更加肥壯,還有牠們畢竟是生物,通體都散發出生機勃勃的氣息。

     

    老樂在又一次把碗裡的粉條撈起時,有兩條粉條掉回碗中。他腦海中,就在這個不寬的街上,有不同的人士正在藉著進食也順便讓發燙濕漉漉的肌膚得到喘息的時候,閃現了被釣鉤刺透的蚯蚓從某個高度甩進海水的景象。很快,碗裡的煎蕊水平位越來越低,老樂在心裡想起自己曾經在某個時候握著釣竿學習把魚鉤拋甩出去的同時,也正在猶豫是否還要再添多一碗。砂糖的甜味刺激著味蕾,配以滑潤的粉條和帶點香味的椰漿汁,老樂在鐵匙終於觸到碗底時,心裡不禁有一絲絲美味享用完畢的失落感。

     

    他記起許多年前某次在屢屢拋甩魚鉤後花上十數分鐘靜候佳音,仍然一無所得,再加上眼見一條條生機旺盛的蚯蚓如此這般白白犧牲,心裡不禁湧現的失望和沮喪。如今碗中的煎蕊也沒了,正如遙遠的魚鉤上一直沒有什麼,除了本來在那邊被切割過的蚯蚓。老樂並沒有再添多一碗煎蕊,舌上的甜味在唾液的稀釋後,慢慢變得無味。他這時候才留意到檔口位處的毗鄰景貴街和檳榔律銜接路段上的狀況。仍舊是數位西方遊客正在吃著煎蕊,檔口後有一位員工正在收拾及清洗許多的碗和鐵匙,鐵匙在大太陽下,反照刺目的陽光。

     

    檔口左後方有販賣煎蕊的小販開設的餐飲室。裡頭除了有例牌的煎蕊,也可以點叫其他的道地食品。老樂望見從路口拐彎處那邊走來了三四位的上班族男女。現在應該是這裡附近的辦公樓的午休時間了吧。這幾位身著典型上班服飾,一臉輕鬆,彼此間有說有笑的年輕男女想當然爾的走到越來越繁忙的檔口旁。老樂站到街道的對面,突然想起一位典型的上班族人士,他是一位任職於一家會計公司的記帳員。他是葡萄牙人,居住在里斯本。

     

    伯納多是這位記帳員的名字,其實老樂覺得他的葡萄牙文姓氏念起來有點拗口,所以比較慣常於只是稱他為伯納多。這位上班族人士和千千萬萬,各處各地在數不盡的上班期間漸漸失去自己臉孔的上班族一樣,每一天的生活作息都非常有規律,不外就是晨早起床,懷抱著堪比股市起伏不定的行情的多變心情,出發赴工作地方上班,然後下班,返回家,晚飯時段,可能有也可能沒有的短暫休息時間,最後上床就寢。

     

    老樂不只一次在自己上班的辦公室裡想起伯納多。辦公室外敦拉薩路上忙碌的交通只是乏味生活的其中一幅單調的景觀。老樂對於有人,這也包括自己,竟然可以日復一日,從初始出於自願,然後感到被迫,到最後心靈麻木的身體力行無限重複的演繹如此乏味生活感到惶然。伯納多對此也感到惶然。但他並沒有坐以待斃,這並不是說他即刻辭掉他現有的工作去環遊世界,或開始過著流浪的生活,都不是。伯納多依舊每天準時的上班,每天在所定的工作時段裡,坐在自己的椅上,向世界展示誰也不會有丁點興趣的這個叫「上班」的東西。只是他在某處開拓了和這個上班世界截然不同但又與之息息相關的新世界。

     

    老樂不會忘記當他首次窺探到伯納多的這個新世界時,心裡是何等的激動,還有那股共鳴感更是前所未有的。不,伯納多並不是道出了所有上班族在歷經漫長的鬱悶兼乏味的生活後心裡積存的沮喪甚至絕望。伯納多只是肆無忌憚的,但又惶然的將真正的自己碎塊狀似的一點一點的顯露出來。而這個他用以顯露自己的新世界,本質上是孤獨的。

     

    誠然,老樂一直以來都對「自己」有極濃烈的興趣,這股興趣可以讓他在關於「自己」的想像上有近乎無限的空間,它並不關乎現代世界對於一個個體的外在辨識和所謂價值肯定的既定的標準,比如學歷,工作經驗,職業,收入,婚姻狀況,性格等等。它則是建構在那些足以被「自己」蓋括的事物,而這些都是無形的,但卻能深深體會到的,就如人的意識般這樣不證自明但卻很弔詭的,不容易去留意。

     

    老樂也不只一次在下班放工後,踏進安邦線輕快鐵外部覆上各式各樣廣告的車廂準備回家時,胸膛間莫名的湧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厭惡感和令人心靈疲累的無奈及無力感。直到老樂結識了這位外表樣式看來稀鬆平常的普通一位記帳員後,他才開始體會到即便是乏味生活,也可以成為另一個新世界——儘管是無形的——的催化劑,而倘若這個真的成就,就如伯納多那許多個碎片似的自己一樣,那它本質上當然不再乏味了。

     

    老樂無意於非常刻意的對於一些看似普遍的日常生活上的細節和現象做出過度的形而上詮釋。比如,在那個傾盆大雨過後的傍晚,老樂站在佔米回教堂輕快鐵站主要入口處外的馬路旁,望著一輛又一輛的車在濕答答的路面上濺起水花,車輛仿似無止盡轉動的輪子在那刻讓老樂聯想到同樣在意義上無止盡延續下去的平乏上班族生活。他並沒有在腦中針對這兩者的關聯,即轉動的車輪和制式的生活,繼續做出更深更廣的詮釋,甚至以此做出其他不同的想像。

     

    老樂只求即使在現時令他,也肯定令伯納多厭惡的看似規律的生活中,他也能依然保持著對生活和人生,還有自己本身以及「自己」的想像。老樂對伯納多的新世界最深刻的體會就是後者從來不甘生活乏味,但又不肯即刻馬上拋棄它,所以一直纏裹在其中又以在孤獨中煉就的細膩思考企圖將之折射成可以照亮真實的自己的光。雖然,外在的生活起居作息都沒有什麼顯著變化。

     

    在老樂那看似很有規律的日常生活中,其實也有一類事物相對上來講變化是比較多的。那是他書櫃裡整整齊齊直擺著的已經閱畢的,剛買的還未閱讀的和開始閱讀的,存粹擺著不會去閱讀的,計畫要閱讀的,終止繼續閱讀下去的,許多本但其實只來自三四種類的書。

     

    老樂忘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他潛意識裡,和有一次清楚的在內心裡告訴自己,閱讀對他而言不是單純的「休閒活動」,閱讀就是閱讀,並不是其他任何忙碌以外做的事情的某個代名詞。而當老樂漸漸對乏味生活越來越厭惡時,書和書裡開啟的世界,它可以是長篇小說,短篇小說集,或非文學類的歷史著作,政治,社會題材著作,以及人物傳記等等,都可以讓他逃遁,或隱匿起來。這是老樂從少時第一次自發尋覓書來閱讀時,就開始意識到的可能性。

     

    無論是檳州華人大會堂的圖書館,還是檳州圖書館的喬治市分館,以及後來的約翰萊蘭大學圖書館,老樂都留下了深藏在記憶裡關於在不同書裡窺探不同新世界的探險,還有偶爾一些和書沒關係的經歷,比如以手臂為枕在桌上睡覺,和利用圖書館電腦觀看某場大滿貫網球賽事。這些回憶和往後在思想上持續發展的對閱讀和書哲學性及文學上的觀點,在老樂逐漸滑入被世界認許為天經地義及無可置疑的成年人工作生活後,竟也發揮了意想不到的功效。它們至少沒有讓老樂對生活和人生還有整個生命感到比絕望更絕望的麻木。

     

    最近老樂又一次以愉快的心迎接臨到他恆常乾淨整齊的書櫃的變化。那裡新添了卡爾維諾和佩索阿所著的書。老樂同時候閱讀這兩本書。多年的對閱讀的狂熱,讓他無形中養成了可以在同一時間閱讀數本類型相異的書。他在義大利籍作家的書內領略到周遭平凡事物和現象所能帶給人也許最深刻的關於自己和人生的啟迪。至於在那位堪稱一生人中「一事無成」的葡萄牙籍作家的書裏,老樂彷彿看見了自己心靈深處那隱藏許久的哀嘆,悔恨,無奈,孤獨的人格化顯現,儘管它們出現在不同的國度,不同的時空,和不同的媒介裡,但老樂的內心還是感受到無比的震撼。

     

    為此,卡爾維諾以及佩索阿的文字和兩位作家在自己的書中灌注的思想,成了老樂又一扇寶貴的門,除了通往作家們在書中建構的想像世界,也通向自己思想裡可能還沒仔細探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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