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8/02/23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釀專題|《第二扇窗》,親子生離死別場面最美的樣子

文/雀雀 攝影提供/Adrian Lin
河瀨直美是來自日本的女巫系導演,其作品在日式電影慣常的風格與形式之外,特出之處還在於:總是在出其不意的形影中爆發出極具情調的和風魔幻力。管它是拍樹還是拍風,看來尋常的空鏡頭在她的電影畫面裡,都好像拍出了幾縷幽魂飄過,那是一般日本導演無力復刻的靈學層次高度。
河瀨的電影劇情都不算難,聚焦的是角色遇到各種你我也可能會經歷的事件時,身心靈的反應刻畫,對於把連看電影都「看不見」的東西(所謂氛圍)具象化,特別有一套。回想一下黑澤明的《蜘蛛巢城》吧:明明是取材自莎士比亞馬克白》的故事,導演卻能在將軍遇到女巫的預言橋段、幻化出一個日本鬼婆般的角色與之對話,除了形象應景更充滿靈動魅惑力。河瀨直美不會端出一個鬼婆給你,卻能透過她的攝影機,讓你看不到鬼婆卻感覺到鬼婆似乎就在那裡。
2004 年,河瀨直美再婚並生了個小孩,2006 年竟就拍出了紀錄短片《垂乳女》把鏡頭對向自己和婆婆,以及懷孕產子的過程。半小時的片長裡,老去的與新生的生命形體被擺在一起,這是孕婦對自己生命的疑探。能夠兼顧孕/產婦與導演雙職的工作挑戰,這在日本是非常了不起的事,在壓力極大的大和世界裡,很少婦女能在結婚生子之際繼續維持工作,何況幾乎是維持一年拍一部的產片數量。只是這個生了小孩後、仍推著娃娃車帶小孩到處參加各國影展的女導演,倒也不是每次的作品都維持在高水平之上。但普遍仍認為她在 2014 年的《第二扇窗》靈氣逼人,是她的從影代表作之一。
從 2004 年一直到 2014 年,河瀨直美是否一直在思索生命來去的問題?迎接了新生命,送走了老生命(婆婆),自己從何而來、又將往何處去?《第二扇窗》彷彿是一道導演為自己奮力打開的答案。
故事描述琉球群島北端的奄美大島上,女孩杏子的母親生命即將因病消逝,而與男孩界人相依為命的母親、則因與男人親密而讓兒子對性愛一事反感至極。杏子與界人在島上活著也對人生感到困惑著,直到迎來杏子媽媽的死去一刻——
《第二扇窗》這種直接騰出大把篇幅刻畫「死亡 ing」的現場,定能刷新多數影迷的觀影經驗,它不是人物之間面臨生離死別那一刻、互相握著手交代生死遺言,也不是沈浸在煽情淚水之中哭啼泣不成聲,取而代之的是:幾個人聚集在杏子母親所處的空間內外,以民俗歌樂長穩持久地持續送行,他們甚至跳舞了起來。是啊,一個新生命的到來都可以盛大迎接,那麼一個舊生命的離去自然也能慎重地歡送一程。
觀看杏子母親死亡的那十分鐘篇幅,我先是被劇中角色以「歌舞」取代「哀慟」來目送生命死去的震撼洗禮,在違反一般基礎認知的錯愕之下,沈浸在弔詭的情緒裡直瞪著大銀幕。後來,杏子母親死了,靈魂離開軀竅了,然後風起、樹動、海浪湧上岸頭、月昇⋯⋯人類在世界各地的文明中多數的喪禮,都是人死了以後才辦,但人既然都已經死了,如何要在儀式中感受到活著的人的人情意念?會不會《第二扇窗》的那最後一程,才是最踏實的作法?
看著電影的時候,我沒有任何一刻聯想到我的母親。在家母臥床臨終嚥下最後一口氣那當下,就只有我一個人看著她艱難地、再也使不動肺力呼吸。然而電影看完之後,每當想到她死亡的那一幕(包括看到《血觀音》裡棠真看著林翩翩死掉的時刻),我總是忍不住問自己:最好的親子死別的情境究竟應該是怎麼樣?而每一次我自問自答的答案,至今依然還是《第二扇窗》。
當然,前提得要是死者和《第二扇窗》的母親一樣具有靈媒思維,將生命的來去視若正常、也平心看待,才會在迴光返照的死前一刻,還「點歌」要求陪伴者能唱上一首她想聽的歌吧。
一個人出生或死亡的時辰哪有這麼好抓?要陪產還算容易,要陪死則得靠緣分,要在生死離別時刻還能做到語言或心靈的交流,更需要數不盡的運氣。每回看著電影裡的人們能見上親人最後一面,並握著彼此的手聽取遺言,我就會有「這活著的人運氣未免也太好」的 OS 產生,我多麼想在母親意識清醒的死前對她說愛。《第二扇窗》或許是河瀨直美想像中,親子訣別場面能有的最美的樣子。
河瀨直美《第二扇窗》的上一部片是 2012 年的《塵》,那是拍攝河瀨的婆婆(養母)臨死直到化骨的人生紀錄片。拍攝紀錄片時面對要不要把一個將死之人的死亡過程拍下來,總會面臨道德與消費的疑慮挑戰(我連在母親的喪禮上想要拍一張照片給自己紀念,都會被長輩制止說「不宜」了)。但是這問題若是放在劇情片上,就不再是個問題。
親子的題目,直到 2015 年河瀨拍攝《戀戀銅鑼燒》時依然靈魂不散,樹木希林永瀨正敏從兩個亦師亦友的銅鑼燒師傅後來進一步衍伸到了多元成家、形同母子的關係,原來也藏著河瀨對於自己父不詳的身世與對養母的至親之愛。直到 2017 年的《光》才顯見其有所擺脫。今年,河瀨直美的兒子 13 歲了,上中學、開始過自己的人生了,河瀨的親子電影議題或許暫時會告一段落吧。但想必她對生命的探討是不會停歇的。
儘管她是坎城影展史上最年輕的金攝影機獎得主,不過河瀨直美在日本影壇並不是什麼主流人物。雖然她一直都是活在日本的,但她的抽離與特立獨行,所謂的藝術家個性,又讓她像是活在一個自外於日本的世界。有時我會將她和今年甫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石黑一雄聯想在一起。石黑一雄五歲就離開日本、近 30 歲才入籍英國,他說自己對於日本這個國家的想像是很專屬於自我、個人的,他的「日本」無法對應到他所可及的日本的任何一個地方,既獨一無二卻又脆弱。也就是因為如此,石黑一雄才驅使自己奮力要將心中的日本寫在紙上,成為小說。
河瀨直美是否也是基於類似的心態,才會著迷於把大家都看不見的日本風景、拍攝進電影之中?只是,不論他們是不是住在日本、創作的作品關不關乎日本,他們都用極為個人卻也極度迷人的文法建構出觸動人心的故事世界。
若說創作本身是一種可以超越國界的世界共同語言,那麼他們更是超越語言地建構出以心交流的異境世界。讓我們盡在不言中地看懂了彼此內心的某些部分,直截地以靈魂碰觸靈魂的方式達成了感性的交流、溝通。《第二扇窗》大概是我所看過電影裡面最不落言詮的、最親密的親子對話時刻。
不只在《第二扇窗》透過角色傳達她的理念,河瀨直美拍攝她婆婆的紀錄片,也是她們的生命仍然連結在一起的具體證明。每次想到這裡,我似乎也因此得到了一些,被撫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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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雀,本名簡盈柔,台南人,台灣交通大學建築所畢。
影評修行者,曾任金馬影展亞洲電影觀察團、台北電影節媒體評審、北影部落客評審、痞客邦金點賞十大最佳娛樂部落客,專欄文章暨聲影散見於台灣各媒體平台,基地在雀雀看電影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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