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系列文章,關於中國的「後89一代」運動者。
引子
近年的許多研究和報導,將習近平政府的上台,認為是中國的社會運動空間從有限發展走向嚴酷打壓的分水嶺。然而筆者認為,將中國政府對民間社會的政策轉變,劃界於2008年奧運會後,或許更為合理,否則難以納入2009年劉曉波的重判、針對多家重要權利NGO的「稅案」打壓(不僅「公盟」,「傳知行」和「愛知行」也遭到嚴重挫傷),以及2011年的「
茉莉花」大規模鎮壓。
如今看來,嚴厲鎮壓的態勢,在2008年後已逐漸浮現,但興奮中的民間社會不會立刻轉向悲觀,還維持著積極行動的慣性,因此在2014、2015年打壓深化後,才形成「大局既變」的一定程度的共識。
至於中共的社會管控政策,為何在奧運會後發生重大轉折,或許與中國本身的國力自信、西方金融危機、阿拉伯之春的刺激等均有聯繫,是另需專文討論的內容。此文按下不表。
回看2008年後的連續打壓,2009年對零八憲章簽署者的打壓,連帶2011年的「茉莉花」將異議知識份子聯盟邊緣化;2013年「南週獻詞」案、「新公民案」、2014年初打擊微博大V,重創國內話語場上活躍的「公知」群體;2014年、2015年,「傳知行案」、女權案背後針對「益仁平」的打壓、勞工NGO案,基本清理了權利型NGO;2015年「709案」、2016年「江天勇案」、2017年「余文生案」使維權律師和維權運動的能量也被全面壓制⋯⋯自此「泛89一代」主導的社会運動进入濒危状态,而「後89一代」的運動者尚鮮為人知。(為行文簡便,下文將以「後89」代替「後89一代運動者」、「泛89」代替「泛89一代運動者」,「後89」與「泛89」的概念區分將會在下文具體闡述。)
「後89」是誰?有著什麼特質?他們的運動呈現怎樣的形態?面臨哪些瓶頸?
筆者將根據自身多年的參與式觀察,嘗試描繪尚未成熟的「後89一代」及他們的運動,供關心中國民間社會運動者批評討論。
為保護「後89」運動者的安全,本文將不会為舉證而指出他們的名字,本文觀察的可信度和現實對應,全憑讀者自行判斷。
一、關於「泛89」
1989年之後,民間抗爭運動大致可分三類:首先是以1992、1998年籌建「自由民主黨」、「中國民主黨」為代表,以反對黨的具象化為目標的民主組黨運動;其次是以《零八憲章》為代表,以宣示理念和立場為主要方式的異見聯盟運動;最後是以「新公民運動」及「人權律師團」為代表,以法治維權配合街頭行動為主要方式的維權運動。
民主組黨運動主要見於上世紀90年代,其激發與六四鎮壓有著直接關系 ,參與者以70年代末民主運動者秦永敏、徐文立等人和89學運積極分子胡石根、王天成、劉賢斌、陳衛、王有才等人為主。在1992、1999年兩次被重判20年至10年後進入低潮。
異見聯盟運動與維權抗爭運動是相互交融的,其成形和活躍既與2001年後中國申奧成功、加入WTO後公民社會的成長有關,也和互聯網在中國的普及密切相關,通過BBS和Twitter等工具,原本分散在各地的異議者得以相互識別並嘗試聯動,其中關鍵人物多是89一代,少數人89時雖是中學生,後來也與89一代發展出緊密的亦師亦友關系。
異見聯盟運動以《零八憲章》為例,核心人物劉曉波、張祖樺,89運動時為青年學者,劉曉波更是著名的「廣場四君子」之一;中生代參與者王德邦、趙常青、野渡等人為89學生;溫克堅雖出生於1973年,但與前列諸君交往甚密。
維權抗爭運動長期有政治化和非政治化兩條路線之爭,其變革體制意義的主要倡論者範亞峰是89學生,滕彪雖是70後但深受89影響;非政治化路線的代表人物許志永、郭玉閃較為年輕,也將許多89一代如劉蘇里等引為良師摯友,在維權運動中崛起的人權律師中,亦有許多核心人物如浦志強、丁家喜、唐荊陵、隋牧青為89學生。
對於以上三種抗爭運動,89學運都至少是其主要精神濫觴之一,有89經歷的人是其主要參與者,因此可以將它們稱為「泛89」的運動。民主組黨及異見聯盟運動與89學運的脈絡相承清晰可辨,維權抗爭運動在活躍分子構成,及與政治反對聯結上,仍有著難以忽視的89烙印,但一定程度上出現了與89的疏離,呈現一定的過渡意味。
在2009年到2017年的當局強勢對民間運動的強勢清場後,泛89一代們囚禁的囚禁、去國的去國,留在國內的動彈不得。當「泛89」主導的政治反抗似打擊殆盡,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後89」何在?
二、誰是「後89」?
「後89」,是这样的一群人:在年龄上,主要是出生在1980-1995年代的青年人。(1995年後出生的年輕人本文暫不討論)89學運發生時,他們没有主体记忆,他們可能在成長過程的某個節點聽說過89學運,可能看過相關的紀錄片和網頁,但基本上89運動對於他們是個遙遠的名詞,似乎應該激起義憤,但情感上基本仍是漠然。
「後89」成長於市場經濟地位既定的時代,他們沒有經歷過80年代主流意識形態瀕臨崩潰的社會氛圍,沒有見證過體制撕扯搖擺的驚險一瞬,更沒有目睹過坦克碾過廣場和人民的肉體。對於他們,體制始終是一個虛偽、墮落卻強大的現實存在。
因此,「後89」們對體制並沒有多少信仰和期盼可言,卻也沒有「血債」帶來的不共戴天,沒有體制崩潰、政治大變的想像——簡單來說,他們不像「泛89」那麼政治化。
沒有受過80年代思潮洗禮的「後89」不見得會奉民主為圭臯,但較開放環境下讓他們與民主世界的隔閡更少,他們近乎常識地感知到這個國家和社會的不對勁,也大概明白「正常的世界」應該是怎樣的——政治民主,有法治和平等前提下的自由——以致不太必要在“啟蒙”上打圈圈。
「後89」的「去政治化」、「普世價值常識化」特質,對他們的運動形態,有決定性的影響,此內容將在下一節詳細展開。
正如《自由之夏》裏所展現的,在青年時期曾參與過社會運動的人更容易成為職業的、長期的運動者。大多數「泛89」在青年時被動經歷了一場席卷全國的浩大運動,這場時代事件為他們註入了反對的基因,但相比而言,「後89」缺乏運動參與的時代基因,他們中成長為運動者的人,往往有著個人化契機。
「後89」中的絕大多數人,或有過志願服務、公民記者、參加自由化沙龍的經歷,或曾供職於NGO,或有著特殊的家庭出身和個人交往,比如有家人和老師是異議者。
相比「泛89」,「後89」的經歷和出身是相對同質的,具體為何,將在下下節展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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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趙思樂,是出生在1989年之後的中國女生,是撰寫中國民間抗爭與政治打壓的深度報導記者、非虛構作家,曾獲五項人權新聞獎,一項亞洲出版協會卓越新聞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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