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8/03/15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優雅的女士

    菊花阿姨
    2月下旬的日子,也許是天氣,也許是很多別的,我很容易想起菊花阿姨。
    十幾年前,我跟著一隊音樂紀錄採集工作組,在阿里山地區工作。我們的工作內容是跟隨鄒族音樂家Uyongu Yata’uyungana(漢名:高一生)先生的足跡,探訪他創作音樂的生活背景,記錄他的故事。我負責音樂與訪談的田野採集錄音。高一生先生在日本時代就讀嘉義師範學校時就對音樂有強烈的興趣。他十分重視家鄉族人的教育,從日本時代就開始培育年輕人接受高等教育。
    1945年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中國國民黨政權來到台灣後,高一生先生開始擔任阿里山的鄉長。當時他鼓勵族人前往阿里山地區海拔較低、較寬廣的土地拓墾,也就是現在的山美、新美、茶山一帶,開拓族人的生活空間。1947年二二八事件時,因為參與保衛嘉義地區,抵抗中國國民黨軍隊的屠殺,遂成為國民黨的眼中釘、被整肅的對象。1952年,中國國民黨政權將他誘騙下山,羅織貪污匪諜等等罪名將他關押獄中。1954年4月被槍決。
    思緒慢慢飄回我第一次和菊花阿姨見面的那個晚上。高菊花是高一生先生的長女,我們來到她的木屋,聽她說從前的事。一群年輕人圍繞著她,唱他父親創作的歌曲,請教她:阿姨,這樣唱正確嗎?你以前有聽過爸爸唱這首歌嗎?之類的。菊花阿姨是高一生先生的長女,日本時代師範學校畢業,精通日語英語,在她父親被捕之前擔任父親的助理。本來預計要去美國讀大學,父親遭難之後全家生計陷入困境,身為長女的她只能在高雄的美軍俱樂部駐唱,藝名「派娜娜」。她說那時她隨時帶著裝著牙膏牙刷毛巾換洗衣物的小包包,因為經常有特務跟蹤她,把她抓走,不明所以的對她偵訊審問。
    當接近歷史事件的核心,通常人會變得謹慎嚴肅。但因為是一群年輕人在一起,而且唱起歌來,小屋裡充滿了歡笑。當然,還有一點酒。菊花阿姨的身體不很好,我們都被叮囑,不要讓阿姨喝酒。但她還是從客廳桌下抽出神秘的酒瓶,給我們酙一點酒,自己也一點,乾杯。現在回想起來,那樣的採訪工作,是很慘忍的。菊花阿姨一定經常被人要求講述那些悲苦的記憶。誰願意回憶痛苦呢?何況是那樣訴說不盡的殘酷經歷。所以不要想太多,酙上一杯酒吧,乾杯。
    菊花阿姨說她最擅長唱西班牙語歌。大家慫恿她為我們唱一點。起初不願意,他說他的喉嚨不能唱了。但後來還是很仔細地唱了「La Paloma」「Guantanamera」。我們為他歡呼鼓掌,歌者的非凡氣度從她不完美的嗓音裡穿透出來,歌聲不再青春又如何呢?她很認真的教導後輩,歌唱的技巧,以及歌者的生活態度。所以,在深夜我們要離開前,他開始分配:來,你可以學這首歌,那個你,你可以學那一首。最後,她從電視櫃中翻出一卷沾了灰塵的VHS錄影帶,叫我幫他打開電視錄影機,倒帶,從頭播放。她對我說,這首很好,你可以學。那是日文歌「千の風になって」(千風之歌)。
    日子庸碌的過去,大部份的時間都在忙碌中,iPhone開始出現在世界上,社群網站開始攻佔人生的大量時間,這個世界快速的翻轉成另一個世界。菊花阿姨的聲影,很少再出現腦海中。
    多年之後,有一個機會,我和太太帶著初生的女兒,要到嘉義去演唱。我們決定演出結束後,上山去探望菊花阿姨。
    初春還有點冷,阿里山達邦部落有些潮濕,空氣清新有淡淡花香。她的小屋外的小山坡下,茶園裡滿地的櫻花。菊花阿姨化了妝抹了口紅,髮型sedo過了,坐在客廳沙發上,很慎重的等待我們。我們遲到了。走進小屋,還是一樣熟悉的味道,一樣的自己手工鉤織的繽紛沙發椅套,一樣的很多來來去去的野貓家貓。阿姨從桌下抽出一罐小瓶的日本清酒,是前幾天來訪問的日本記者贈送的。開瓶後,她把半瓶倒在我杯裡,半瓶倒給自己,說,乾杯!
    菊花阿姨很喜歡吃起司,所以我們帶了起司給她。她仍然指導著我們,提醒我太太,身為歌手,一定要多運動。已經不再是田野調查的工作人員了,我們不用再聊不想提起的往事。而且有了小孩,客廳感覺更溫暖柔軟。菊花阿姨開始聊起她在台北的生活,以及從前帶小孩的經驗。記得我們聊起父母與孩子這樣的話題時,她說:爸爸媽媽還是會來看我,我有時候會把他們趕走,提醒他們我過得很好,不用再擔心。也許其他人會覺得那是酒後醉語,但後來我太太將那天她提到的許多意象寫成了歌,我才明白原來菊花阿姨的很多難以理解的話語,加上她一生的經歷,其實是詩其實是歌。太太一直期待著,能讓菊花阿姨聽到那首新歌。
    2014年3月,爆發了太陽花運動。成千上萬的年輕人湧上台北立法院旁的街頭,將立法院團團圍住,保護衝進議場的學生。那時我也好幾次坐在青島東路街頭。60年前,菊花阿姨的爸爸高一生先生被關押的警備總部看守所,就是在青島東路,就是在這成千上萬的學生身旁。我心想,啊,高一生先生,你應該也在現場幫忙吧。
    那次拜訪菊花阿姨的將近2年後,太太才能寫完那首新歌。放在新專輯裡出版之後,我們忙著各地巡迴演出宣傳,一直排不出時間再去一趟阿里山。心裡一直惦記著,終於在年底有了時間上山。我們一定要讓她聽到獻給他的新歌。
    菊花阿姨說,這次不要起司了,她要吃肯得基炸雞。所以我們在嘉義市區買了炸雞,再租車上山。這次我們又遲到了。阿姨已經搬家,住在比較溫暖的山美村。雖然搬家,但是客廳沙發的繽紛椅套依舊,仍然有眾多自由來去的貓咪。菊花阿姨有些重聽,視力也比幾年前差。她在桌上桌下翻找,找到眼鏡戴起,還拿起放大鏡,仔細的看太太的第二張專輯。我們將那首新歌的歌詞影印放大成A4大小,希望她能從中文歌詞與日文翻譯裡理解,那是為她寫的歌。「我已經聽說有這首歌了」她說。
    阿姨的客廳沒有錄影機也沒有CD播放機。我用iPhone手機播放那首新歌:
    「優雅的女士」
    山坡上 一棟小矮房 一位優雅的女士 坐在沙發上 等待那遲來的拜訪者 世界似乎早已遺忘 他也已經不在乎 …..
    音樂結束,太太很緊張。她很想知道評語,但她不敢問。
    「你唱得很好」菊花阿姨微笑著說。
    後來我們開車載阿姨去路邊一家小餐廳吃晚餐。她每樣菜都吃了一點。她很客氣,一直為我們破費請她吃飯感到不好意思。飯後,我們送她回家。彎曲的山美地區山路沒有燈火,轉彎時他的側臉進入我的視線,語言已經無能承載那時的感覺。我們相聚不多次,但為什麼那種強大的感受似乎穿透時間空間給我深深的影響?
    四個月後,我接到通知,菊花阿姨在2月20日離開了這個世界。家屬們希望能低調安靜的追思,所以建議我們不用前往。我們也覺得這樣很好。
    2016年12月,我們聯絡了菊花阿姨的弟弟,說明我們希望去菊花阿姨的墳前祭拜。於是,在陽光美麗的午後,我們到了環境清幽的墓園,找到菊花阿姨的墓碑。獻上鮮花。菊花阿姨,我們又來看你了,抱歉,這次遲到了很久。這時,我突然想起多年前阿姨叫我要練的那首歌:
    「千の風になって」(千風之歌)
    私のお墓の前で 泣かないでください 請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
    そこに私はいません 眠ってなんかいません 因為我並不在那裡,我並沒有沉睡不醒
    千の風に千の風になって 而是化為千風,我已化身為千縷微風
    あの大きな空を吹き渡っています 翱翔在無限寬廣的天空裡
    秋には光になって 畑にふりそそぐ 秋天我化身為陽光,照射在田野間
    冬はダイヤのように きらめく雪になる 冬天我化身為白雪,綻放鑽石般的閃耀光芒
    朝は鳥になって あなたを 目覚めさせる 晨曦升起之際,我幻化為飛鳥,輕聲地喚醒你
    夜は星になって あなたを見守る 夜幕低垂之時,我幻化成星辰,溫柔地守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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