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一棟小屋,雖然實際上它並不屬於我,但在我心中它永遠是個特別的小屋。
大都市的郊山,一條彎曲的產業道路,走到幾乎山路最高點的路旁,竹林間一條泥土石頭小巷裡,兩旁都是寧靜的麻竹林,往下坡走,竹林裡一個90度的左轉叉路處,那裡有我的小屋。小屋前可以眺望都市霧霧濛濛的輪廓,屋外蟲鳴鳥叫,很難想像,15分鐘路程外,就是超級大都市,擁擠的馬路天天塞車。小屋是C型鋼加上鐵皮搭起來的,鐵皮只有一層,手在任一處敲打,整個屋子都空隆作響。鐵皮外面用黑漆黑白亂刷一通,刷毛痕跡很明顯,很明顯是為了遮住鏽痕但又想省油漆。牆壁與屋頂的接縫沒有處理好,風、樹葉都會吹進房裡。鐵皮房裡空無一物。地上是凹凸不平隨意塗灌的水泥,用料不實,所以怎麼掃都還是滿地砂屑。
那時是我人生的最低谷,而且還是我自找的,已經走投無路。但是,人在低谷裡會有身不由己的想像力。所以我一進到那鐵皮屋內,我立刻就看出來了,這裏會是客廳,我可以在這裡聽音響做混音;那裡會是小小的臥室,再過去會是一個更小的廚房;廚房最裡面還可以是一個浴廁。很完美,該有的都有了,都在我腦海裡。而且這屋子有一面是整面的落地窗,建這鐵皮屋的人或許是個有趣的人。在別人的眼裡,它只是一個又髒又黑又空蕩蕩的鐵皮工寮,但我知道,它是我的小屋,雖然我只是租下它。
還好我的戶頭裡還有五萬塊存款。我用了2萬多元,請工人來鋪地磚。我去打聽過,最便宜的地磚是福州磚,又稱尺二磚,就像素燒陶盆一樣的質地,但是比較偏紅。然後,我覺得紅色地磚應該要搭配原木牆壁。可是一般的原木牆板,不用說香衫檜木之類的高價品,即使是普通的杉木板我的存款也絕對不夠。我打聽到,可以到大漢溪附近的鋸木廠買木頭直接回來自己釘,很便宜。於是我跟做音響工程的朋友借了三噸半貨車,自己跑去鋸木廠。我對木材一無所知,但那也不妨礙我。廠裡噪音巨大,空音回蕩,我大聲問老闆,哪一種木材比較便宜?老闆指著我身旁一根巨大的木頭說,就這支啦,美國黃檜,我剛好要切,沒ㄎㄠ (刨光)的喔。我把三噸半貨車裝滿剛剛裁切好的長條粗糙木片,繩索捆緊,載回山上小屋。很不錯,存款還有剩。
那時候,工作很少,時間很多。借了簡單的電動工具,開始釘牆壁。我的概念是這樣的:光滑的牆壁,聲音反射太整齊,加上又都是平行壁面,例如一般的水泥房間,室內的聲音都很混濁。我是錄音師,基本的建築聲學概念一定要做到。我要做不整齊可以散射聲音的牆面。我想起兒時我爸爸自己動手蓋的木頭車庫,車庫外壁是魚鱗式的,我也可以那樣做。但問題是,我一個人無法釘那麼長的木片,需要人幫忙。
寶哥出現了。寶哥蓄著烏黑長髮,他是瑜珈老師兼便利商店老闆,那時是夏天,他在應該很忙碌的時候每天來幫忙。雖然我不認識他,但他開始每天都來幫我釘牆壁。除了跟我一起做工之外,非常幽默的寶哥天天講很多笑話給我聽,跟他在一起很多歡笑,讓我在人生的最低谷得到溫暖,非常感謝。
花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才完工。後來又去布市買胚布,請人製作成落地窗簾。完工後,整個結果是,視覺上非常美麗的自然材質的室內空間;聽覺上非常舒服,用大音量聽音樂完全沒有壓迫感,夜裡用細細的音量品味音樂更是享受。原來,室內裝潢不用花很多錢,自然材質、簡單概念加上自己動手做,就可以很美。
沒有錢買傢俱,我只能在大賣場買廉價的摺疊桌椅,是木製的,兩張椅子一張桌,夠了我很滿足。
高中同學阿俽剛好從美國回來探親。這位從我高中時代就跟我一起騎腳踏車單車旅行無數次的老朋友來我的小屋探望我,帶著單眼相機幫我拍照。我從屋外摘了一些香草,泡成茶。那時我幾乎不會料理,但我還是很開心地煮了一餐飯兩人一起吃。我們一起聊天、泡茶、吃東西、聽音樂、觀賞屋外的落雨,從午後一直到黑夜。很美的回憶。
炎熱盛夏過後,接著進入颱風季。我把落地窗都用膠帶貼了「X」形,等待颱風來臨。沒有床,我鋪了塌塌米在地上睡,上面掛著一頂蚊帳。夜裡狂風暴雨,鐵皮屋頂的雨滴聲刺得我耳膜發麻,但在巨響中卻出奇的好睡。清晨天亮,颱風遠離,我睜開眼,看見不可思議的景象。強風將落葉從鐵皮的隙縫吹入,整個屋內,完全被竹葉鋪滿,蚊帳上也蓋滿落葉。好美,永遠難忘。
然後有一天,門上被貼了一張A4紙的政府公文,上面蓋著朱紅色的公家關防用印。公文裡說,這間鐵皮屋是違建,將被拆除。看著那張公文紙,我發愣了好久。左看右看前看後看,確認我沒有看錯。我拿著公文急急忙忙去找房東,質問他怎麼會這樣。房東支支吾吾,不願正面回應。我很生氣問他,你怎麼沒說那是違建就租給我,現在我怎麼辦?房東的回答我一直很清晰地記得,他說:「好佳在,你裝潢沒花很多錢」。
人生真正的低潮是這樣的:工程隊預定拆除房子的那天,我必須趕赴一場有簽約的演出,無法在家。而且演出地點遠在苗栗縣,飛車趕回來也一定已經傍晚了。寶哥安慰我,有他在就好了,他會看著。他說,自己花力氣蓋的,就在自己面前被拆,也不錯。
那天的演出,心情可想而知。但其實我最怕的,是回到家,看到被拆除的房子,我要怎麼面對?
傍晚,我回到大都市市郊山上彎曲的產業道路,路的幾乎頂點處的竹林旁,我停好車,低著頭默默的走進竹林裡的小泥土石頭路。不敢抬頭,我怕看到我心臟承受不住的景象。竹林裡有些暗了,但是夕陽依然餘暉,地上的坑洞還是看得見。
接著就是90度的左轉了,只要轉過這個竹林彎,我應該會看到那種在電視新聞上看過的景象,殘破的鐵皮鋼筋、紅白黃藍各色破碎的塑膠製品,可能還有一些相片散落垃圾堆中。所以我猶豫要不要轉過去。
左轉竹林。我停下腳步,我愣住了。
夕陽正落入遠方地平線上線條優美的大山之中,從盡頭射出橘黃、橘紅的光芒,萬丈光芒,天空的顏色從淺藍漸層到灰黑,跨越頭頂。大山下點點燈火已經亮起,遠遠的飛機正要降落,緩緩地飄在空中,也閃著紅色綠色的燈。原來,沒有了小屋的遮蔽,從竹林的小路上可以看到這麼美麗如劇場一般的落日晚霞。好美。
寶哥見到我回來,很興奮的跟我說,中午工人吃剩的便當還有,你餓了嗎,要不要吃一個?你看,他們很好喔,鐵皮都有疊好,但是那些木頭牆板他們抱怨說太難拆了,整個用踹的、用敲的砸掉,還教我下次應該怎麼釘牆壁比較好拆。喔對了,他們說快要冬天了,這些木板拿來烤火很不錯....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時我的眼角瞄到竹林的轉彎處,有人影晃動。有人走了過來,但又立刻回頭走。那個身影有點熟悉,所以我追過去看看是誰。是阿俽。他要回美國了,臨走前帶太太來看看我的美麗小屋。 我猜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又回頭走。
阿俽的臉色很嚴肅,眉頭皺緊,看到我走近,一把握住我的手。他沒有說話,把卷成一卷的幾千塊錢鈔票塞進我的手心。我急忙把錢塞回去,他還是堅持塞給我。我再把錢塞進他的手,說:阿俽,不用啦,我錢很夠用,我過得很好啦,下次從美國回來再來看我,我一定會過得很好的。
用感謝的心情寫完這篇,希望每個人都得到幸福。下次若見到我,請記得讓我幫你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