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終於,十年了。現在回首,那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年份。2008 年 4 月初出茅廬的
漫威影業,找上了雅痞味道十足的
小勞勃.道尼,打造了一個流暢喜劇風格與爽快特效並呈的
《鋼鐵人》。劇中耽溺於才華與名聲,最後在絕境重生的東尼.史塔克,似乎與電影外,小勞勃.道尼谷底翻身、浪子回頭的命運遙相呼應,同時,也彷彿暗合著漫威命運的轉折點——這個曾經風光,握著一手好牌的美國漫畫第二把交椅,在一連串的商業失利後,破釜沉舟的再起宣言。
老邁的二線英雄鋼鐵人,過氣的吸毒明星小勞勃.道尼,一敗塗地的漫畫公司漫威,在俐落的特效、渾然天成的輕鬆幽默,以及振奮人心的搖滾樂中,一飛沖天。這種天時地利人和的結合,原本是十年一遇,但驚人的是,更不可思議的故事,在不久後緊接著發生。有人迎接新生,有人則以永恆的姿態,壯烈死去。
同年暑假,
《黑暗騎士》問世。宣告了一個當代經典的誕生——結合了當代文化、哲學思辨、沉鬱恢弘的美學風格、流行商業類型的當代黑色電影,天之驕子
克里斯多夫.諾蘭證明了他就是這個時代無可取代的弄潮兒。同時,在電影外,更驚人的故事也隨之發生——癲狂到令人著迷的小丑才剛剛肆無忌憚地在高譚張牙舞爪,留下不朽身影,演員
希斯.萊傑接著殞落。
到底什麼是超級英雄?在耀眼的光芒背後,又投射了什麼樣的陰影?
ㄧ、【超級英雄:我是美國人】
縱使近十年來的影壇彷彿是漫威的大半天下,但論起超級英雄中的超級英雄,仍然是以超人居首,近百年的積累,不是這短短幾年可以動搖的。對我來說,超人電影最重要的一句台詞,說明了超級英雄的本質,也就是「誰是超級英雄?」
超人回答:「我為了捍衛真理、正義以及美國人的生活。」
在 2013 年的
《超人:鋼鐵英雄》,面對軍方的質疑:「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有朝一日危害美國的安全?」
亨利.卡維爾飾演的超人則回答:「我在堪薩斯長大,算是最道地的美國人。」
超人,是從氪星來的美國人,為美國人而戰,也以美國人的身分生活。「超級英雄」最大的特色不是擁有超乎常人的力量,鋼鐵人和蝙蝠俠沒有異能,而魔法師、外星人、武功高手、超能力者或出現在幾乎大部分幻想類型的角色,都有非凡的力量,因此這不構成超級英雄的特點。超級英雄最大的共通點,就是幾乎都擁有一個平凡美國人的身分,所以他們大多需要一套變裝的緊身衣。
超人是克拉克.肯特、鋼鐵人是東尼.史塔克、蜘蛛人是彼得.帕克、蝙蝠俠是布魯斯.韋恩、浩克是布魯斯.班納、美國隊長是史蒂芬.羅傑。他們或生而不平等、或後天而不平凡,但無論如何絕大部分的他們,都活在當代美國,為了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而戰鬥,同時也背負了美國社會的痛苦和衝突。
從神之子誕生於氪星,成長於美國成為當代彌賽亞之後,他的後繼者與美國社會的關係,就充滿著清教徒預選論的色彩——宇宙之大,他哪都能去,但顯然最鍾情的是美國,這塊許諾之地,守護的是美國公民,神選之人。
超級英雄是美國文化的產物。每個超級英雄都承載了美國文化的一個面向。鋼鐵人是美國窮兵黷武的祝福與詛咒。父祖輩的三場大戰奠定了絕對的強大地位,也留下了深厚的罪孽。東尼.史塔克是和平使者,也是死亡商人,他創造武器,捍衛和平,而他創造的武器,也摧毀了和平,於是他只能創造更強大的武器,陷入了永無止盡的銜尾蛇輪迴。
史塔克曾說:「最好的飛彈,只會發射一次。」於是,原子彈僅有一次的發射,終結了世界上最大的戰爭,帶來了超過半世紀的繁榮與和平,以及如履薄冰般前所未有的脆弱世界。
歐本海默預言的:「我是死神,世界的毀滅者。」是美國的詛咒,也是史塔克的詛咒。
強大與脆弱並存,戰爭與和平相依,所以以戰止戰,迷失在自我鏡像的鋼鐵人,終究會站到美國隊長的對面。美國隊長象徵著美國失落的精神與信仰,曾經,美國相信自己是正義的一方,敵人是邪惡的,並且戰勝了。但如今,美國發現,一切的邪惡,彷彿都來自於自己的墮落與軟弱,他們再也找不到真正的敵人。經歷了越戰、伊拉克戰爭之後,美國人開啟了一場場不義之戰,發現原來自己站到了壞蛋的一邊,於是他們從冰層中復活美國隊長,希望重新找回黑白分明的信念——以及戰爭的理由。
紐約這座大城市,有著熱愛它的小市民,於是有了里長伯彼得.帕克;高譚這座罪惡之城,因為法治的無能與腐敗,所以誕生了人格分裂的義俠蝙蝠俠——他一面以非法暴力維護著正義,一方面發現,非法暴力的存在本身,就摧毀了他真正理想的正義。
保守的宗教立國,同時又是包羅萬有的移民之國,美國的種族議題、少數族群議題,成為了 X 戰警的精神內核:當變種人手牽著手,以身為異類為傲,誰能說這不是同志光榮遊行的翻版?而萬磁王和 X 教授的路線之爭,和
麥爾坎.X 與
馬丁.路德.金恩的分歧又何其類似?
或許這也解答了,為什麼
《雷神索爾》總是我心中最無趣的一個系列,縱使拼貼了莎翁風格的宮廷鬥爭,但是少了真正觸動文化核心的衝突,所有的敘事都是無力而幼稚,浪費了優秀的美術和演員。
英雄不是普世的,他有他所信仰的正義與邪惡,以及文化的視野和侷限,剝去商業化特效,英雄實際上大多是時代性、區域性的特定文化產物。
對於活在人治國家的人們,蝙蝠俠思辨的法外正義是否是正義,並不是他們至關重要的課題,他們信仰的可能是羅賓漢式的義俠價值,而感受不到面具背後體制和個人衝突的矛盾。而對於無神論的文化而言,超人天降之子的彌賽亞符號,無法引起更深刻的反思。黑豹對於黑人文化的翻轉,在美國以外的國家,顯然喚起的浪潮遠不如本土,而美國隊長與鋼鐵人的衝突,若是脫離了美國在二戰到越戰、伊拉克戰爭的脈絡,所得到的共鳴也會減少許多。
或許有人不認同,認為並非生活在美國的我們,依然能夠在這些英雄身上找到認同,但問題是,美國超級英雄真的代表普世價值,還是活在帝國屋宇下,隨時接受文化殖民下的我們,精神文化已經內化成為半個美國人了?
別忘了,漫威日常守護的其實是紐約,偶爾需要大場面,才順帶拯救一下世界。
當前的盛況如日中天,但其實也暗藏了文化、地域的侷限。過度重複造成的單一化,最終依然越走越窄,終於沒落。如同
史蒂芬.史匹柏曾經警告的,超級英雄電影再過度炒作下去,終究會走上西部片的老路。
二、【西部片:它者的對話】
紀念碑谷是一座偉大的墳場。它紀念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時代,一個國家的電影工業,居然可以將如此限縮的時空與主題,變成為普世的文化。我還記得我小時候,在聽到「印地安人」、「紅番」這樣的詞彙時,居然理所當然地聯想到用手在嘴前揮動,嗚嗚作響,頭上插著羽毛攻入村落的野蠻人,形象兇殘而暴虐。
到了看
《新天堂樂園》時,我赫然發現,在西西里小村落的孩子們,熱衷扮演的英雄與壞蛋,依然是牛仔與紅番。
約翰.韋恩身穿牛仔褲、皮革騎在馬背,槍橫雙膝,戴著牛仔帽驅馬信步在曠野中,眼神堅定地望著遠方,那就是一個男性陽剛神話的典範。
曾經,西部片是全世界的共同記憶,但如今,還有多少觀眾看西部片?回顧西部片的歷史,可以看到類型片的盛世、轉型,沒落與新生。
現在看來,西部片實在是一個有趣又侷限的類型。時間僅限於不到百年的美國開拓期間,場景不脫中西部遼闊的曠野荒地,或是荒涼小鎮、車站市集等寥寥場景,而角色不外乎牛仔、妓女、罪犯、警長、良家婦女、老弱婦孺與殘暴的印地安人等樣版角色。這些要素曾經量產了一批批雋永的經典,成為美國文化的 DNA,但是,隨著時代的改變,西部片也開始進入一個尷尬的困境。
西部片的變化,反映了美國在不同時代,與「他者」的對話。
曾經,像是
《驛馬車》,載著各種開拓者的馬車西進開拓,他們面對殘暴的蠻族入侵,必須團結一心才能捍衛彼此,開創家園。這時候,他者是殘暴的敵人。西部片反映的是價值單一的種族對抗。
但是當美國開始反思自己的種族歧視時,這些「開拓者」赫然發現,自己似乎才是入侵者,而那些沒有現代武裝和國家暴力,只能以血肉之軀葬身故里的,才是真正的主人。
這樣的矛盾,在
《搜索者》體現無疑。印地安人入侵,擄走了小女孩。小女孩的叔叔牛仔伊森為了守護家族,和撿來的養子,必須找到女孩讓她回家。這原本應該是一個英雄救弱女的經典冒險,但尷尬的是,搜索的過程長達十年,伊森的目標從找回姪女,逐漸轉變為殺死她。因為她已經成為印地安酋長的妻子,一句英文都不會說。她不再是家人,而成為靈魂被玷汙的,邪惡的印地安人。對「家」的狂熱執念,讓這個捍衛家庭的牛仔,成為殘暴的屠夫。這時候,他者的形象已經消散,西部片開始成為徘徊在曠野的幽魂,在難解的種族衝突中,迷惘地拷問自己。從英雄到惡魔,約翰.韋恩在他者的鏡子當中,照見自身的瘋狂與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