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學式一下子就結束了。
炎熱幾天後,大阪又驟冷。強風一夜咚咚吹響房門,隔日早上出門時柏油路面還沒褪去的雨膜,風像怎麼樣都流不盡的冷卻液,在風衣表面結成冰冰涼涼的硬殼。車站前西裝男女快速越過自己,轉站、地鐵,在綠燈還未亮時提前踏向彼岸。總讓人格外好奇人們匆忙的理由──純粹的堅定、熱誠太過,腳步幾乎追不上破胸而出的熱血;又或者是只是為了掩飾某種毫無由來的焦慮?此刻彷彿電影快速撥放的站前,只有翻找著地圖前往會場的自己,與對街短袖白頭巾、扛著整籃吐司的師傅是靜止的。
會場一進門就看見了黃金屏風。
一張張椅子排滿台下,講台側白底黑字看板,楷書著行程。日劇或是電視新聞那樣,台前與禮堂的兩側坐滿校方高層與授業講師。台下半面是日本語課程入學生,至於集中坐在禮堂中間的,專門課程的入學生多是日本學生。太過厚重的西裝領帶,白皙、淡淡透出血管的臉頰卻還是沒有浮出太多瘀血與痂,是剛從高中畢業的少年。青春啊。
自己卻剛自研究所離開,成了學術學徒。開始試圖探索理論界域,老是魯莽又不知變通地對台下的教授們宣稱還沒發現的蟲洞與自己即將完成的量子引擎;開始能自信的對台前任何人,即便是面對白髮長者,在自己的領域裡也是不會輸給任何人。想想,這樣好像也沒什麼不同。高中生時候,開學典禮時在白色制服底下的自己和現在正坐在黃金屏風底下的自己,都想像著自己是世界上最獨一無二的,能打敗任何敵人的超能力者。雖然不論是高中時或者是現在都不會有人同意。
儀式開始。
司儀咖搭咖搭的如機械的女聲中,矮小、年老得幾乎連眼睛都無法張開的校長,搖搖晃晃的踩上講台階梯,鞠躬,接著走到麥克風前,致詞。彷彿一沒人攙扶就會摔下階梯。一開始以為是校長太過年邁,以至嗓音斷斷續續。後來隱約感覺出似乎是正努力忍住某種習慣,每講出一個詞彙,停頓,像是猶豫著如何才能發出讓所有人聽明白的腔調。總是沉吟著,思索後開口,緩慢地一字一字試圖發音得字正腔圓。偶爾會在結巴時自己打個圓場。台前同樣白髮的校務,會閉著眼,露出深有同感的竊笑。
參加新生入學已經是好幾年前的往事。大學時自然是沒有參加入學式。好不容易可以從在儀隊的校歌伴奏中,高中生開學典禮,那些襯衫衣襬紮在不太合身的卡其褲底下壓出摳起來硬硬癢癢的勒痕、發出轟隆隆聲將少年們燜太久的汗味一遍遍循環的直立空調,與過期的長輩激勵中逃離,自然不願意再重溫那些隨制服在衣櫥裡泛黃的記憶。至於後來到研究所時也就更不好意思再擠在大學新生間。
後來同學們會懷舊高中時,即便可以正常走出校門,至死都要在籃球場旁圍牆助跑、蹬著牆磚用手一撐翻出圍牆,被教官在牆後吹著哨子追趕的叛逆當年,當然也包括慶典,月考、露營或是校慶。有時在網路上也從友人那裏看來母校發生的新聞,入學和畢業。自己也是當年那個皺著眉在濕黏體育館空調中滿臉嫌惡的學生嗎?羨慕著翹掉典禮的同學,埋怨大人們的繁文縟節。自己當然也曾是偷偷摸摸翻過圍牆、服儀難得整齊,持續勞動服務直到教官終於無可奈何地說出剩下的時間就勾銷吧的少年,雖然聽說這幾年被終於受不了的校方加裝上圍籬。但在校生想必更不服氣吧,大人們都忍了近百年,何妨多忍一世紀。至於畢業生更是少了能誇耀的青春遺址。
致詞內容總是朝氣。不論任何人致詞,長輩或即便是年輕人,內容都是「努力吧!」或是「拼命吧!」或者像學校的校訓,熱血。拼命就會變強,努力就能創造,也就能更接近目的嗎?到現在自己仍懷疑著。不論如何解釋,那些橫在城市上空、撒下無數隱形鋼絲,名為「世俗」的體制,影響更為重要吧。人一面創造體制卻又一面為體制馴服,被馴服成為共同朝向特定方向前進的總體。全體中,只要有一人成功,即使其餘人失敗,仍舊能完成進化的使命。光是想像著四肢被牽引著必然走向某種既定命運,就讓人提不起勁來理所當然的拼命。也就這樣,每當這種場合時總要忍住笑出聲的衝動。不過或許作為剛接觸體制的少年們來說,熱血與努力,這兩者即便只是被人們用膠帶草率地捆成團,仍舊是一體兩面的。這也是,真是青春洋溢啊。
結果,到底是要參加入學式,還是逃避入學式才算是青春,我已經搞不明白了。或許都有,或許我們只是惱怒那些所有被命令的,彷彿對謊言恍然大悟,卻又不得不遵從產生的不服氣感,一面在大人們眼睛見不到的地方賭氣逆行。人一直以來都是同樣的嗎?從青澀到漸漸熟練人生,到挫折為長夜痛哭時。有順應社會變化的,像是對錢,或是對正裝的信仰;也有始終無論如何都彆扭地不願意接受變化的,比如對前者的反抗。好像要是能在每一日中藏起這份外人看不見,世界卻極力試圖奪走的頑劣,就能保有一部分自我,就不能算是被社會完全操控著……其實我並不知道。
致詞最後,校長踮著腳尖,舉起拳頭往屋頂一揮,「大家加油!」最後還是脫口了關西腔,像運動會在艷陽底下舉著麥克風,喊著衝呀衝呀的熱血教師。
似乎還是有什麼是不會變的,不是嗎?
(201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