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還是抵達了大阪。
登機、出關,下機、入關,搭著公車離開機場,窗外大阪灣的倉庫、工業區工廠、慢慢被公車越過的貨櫃車與一手抓著飯糰的駕駛。直到宿舍攤開行李箱時,仍沒有太多離開國境的實感。有種錯覺,就僅僅只是搭上摩天輪,在油壓機械臂嗡嗡聲中被緩慢推升,像是陌生的車廂誤入某層電影場景──布幕上車流被動畫師驅趕過鏡頭,重複了一輪又一輪。公務員、公車站牌後等候的旅人、地產公司職員,說話時總帶有某種熱切,就在自己面前,太過清晰又好像不是真實的。回想一下,或許許久前就開始與這樣的熱切隔閡。
比想像中還要清靜的房間,看不見對街,只能從陽台窗的陽光想像現在的天氣,想像街上的行人。隔壁房,拄拐杖的老人偶爾會打開窗,對著陽台抽淡菸嘟噥著口齒不清的小調,清著好像永遠不會變稀的痰,有時是模糊的廣播,晚飯時會飄來味噌湯的香氣。一夜裡街外傳來兩三次消防車警報,說著並不是平靜的城市。宿舍就在西成區,對街就是被大阪人視為無法地帶的愛鄰區域,花街、遊民與二十四次暴動,就連大阪的親友電話裡聽見自己住在西成時嗓音都突然屏息,遲疑著那裏治安不佳,一年後租屋到期時就換個住處吧的勸告。乍聽下會讓人想起某些都市與他們夜裡只剩下鐵捲門與霓虹燈的街道。
事實上不是。就像歷史紀錄的那樣,二戰後臨時工的聚集與隨著泡沫化後經濟衰退,老去的居民越來越難以自處。肉店、菓子屋、咖啡館、超市與定食屋的商店街擠滿太多太多騎著腳踏車的歐巴桑歐吉桑,不少留著看得出久未修剪鬍鬚,有些花白亂髮隨意披在兩肩。行人眾多卻是沒有太多生氣、會從人群眼角或是店員低頭時不經意露出苦澀的街道;會在某個路口或是經過高架橋底時,空氣飄來濃厚漂白水氣味,夾雜難以掩蓋的淡淡尿騷味;還有,盤坐在街口的長髮老者、在未營業的咖啡館前彎腰掀開寶特瓶回收箱的蹣跚長者,與外套帽子下藏不住鬍渣匆匆經過的乾枯中年。
從宿舍步行到學校幾次後,開始習慣穿越那條長長的,橫過整片西成的商店街遮雨棚底下。雖然總是,上午時大部分的商店總不是亮著的。空氣裡帶著清晨店家清水和消毒水噴灑後的氣味,彷彿正穿越長長的,幾乎能聽見滴答水氣流下街磚縫隙的隧道。戴著耳機的高中生騎著腳踏車,哼著從隧道遠處就能聽見的走調的歌經過,毫不介意路人的竊笑。有幾次親眼見到拄著拐杖的歐巴桑悄悄拉起咖啡館店前的捲門,一下子又消失陽光照不亮的,街溼氣撲鼻的陰影裡。
每日每日經過商店街,都會看見那些將腳踏車靠在對牆,等待立食攤的鐵門拉起時,拎著啤酒鋁罐聚集到鐵板燒爐前的人們。鐵板後,只穿著短袖的老人正仔細翻著冒出肉汁的肉串,有時忍不住也放下鏟子,撐著頭加入圍在爐前的群客話題的時候;或是喝醉的酒客在居酒屋攤前揉著眼球,臨店來客捏著酒罐口穿過行人走到棚子底下的時候;還有還有,更靠近街心,燒烤攤拖出烤肉架,在廊前把串好的雞肉與黏稠醬油刷上鐵網,鐵網在瞇起雙眼的人們間冒出大篷白煙的時候。開始會不自覺放輕緊繃太久的腳步,讓騎著腳踏車,搖搖晃晃的居民們穿過身旁。
離開商店街,西成就只是單純的不是被同隻顏料管塗抹過的街道,多彩、稍稍龜裂的石礫靜靜沉澱,暈開黃的、青澀的小學生在狹小公園裡的笑聲。方格、相同景象無數重複的十字路口總在不知名路口堵塞。叉路的柏油路面雖然被白漆畫著數字與十字重新指向,但到底又會通往哪裡呢?這裡每個轉角,寫著住戶姓氏的門牌後都好像正好就是咖啡館,要不就是坐在門口裁縫的歐巴桑,在熟客停下腳踏車時放下老花眼鏡。路過玻璃窗時,戴著帽子的歐巴桑們正拖長尾音,與店員慢慢繞著像另一個國度的大阪語。大阪語會有複雜的腔調是因為這樣緩慢的對話嗎?戴著頭盔坐在工地邊的人們與電線桿旁階梯上下呼喊的人們,閒話時彷彿正說著故事,正要從午時,從父輩那裏聽來一直說到夜深。
西成往西一進到阿倍野就不是了。乾淨抽象方格堆砌成的集合住宅與黑漆欄杆間,沒有遮雨棚的街道顯得格外明亮。正好是櫻花季,學生、帶著孩子或是家人的主婦坐滿公園。斑馬線這頭與那頭,新開筋商店街遮雨棚下被老伴推著輪椅,嘆息著櫻花好美啊的歐巴桑,衰弱的呵呵尖叫著像是好久好久以前,年輕時候想必也曾這樣真心笑過。與對街的嶄新公寓與櫻花樹。邊微笑著經過的工作服大叔邊看著歐巴桑按下紅綠燈延長按鈕,只是一直到自己鑽過遮雨棚時,幾次回頭,他們都還留在原地,直到他們身影融入轉角後,中午陽光在屋簷下留下的影。
也就這樣,很難釋懷這種費解感,大阪對西成懷有的芥蒂。不過或許只是,大阪或是其他城市角落都有這樣,不論是大阪人或者是我們……很難向外人告解,城市人偷偷想把無能為力埋藏的藉口。
(201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