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8/08/30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影響的焦慮:論《Darling in the FRANXX》裡的「致敬」

那簡直是說灼熱的冰,燃燒的雪。這種矛盾怎麼能調和起来呢?-《仲夏夜之夢》第五幕
當提到《Darling in the FRANXX》時,我總會想到這句話。許多腦補、白學、精神分析、文學批評看似可解,卻在行文時窒礙難行。這部動畫充滿了炫目的意象、看似別有意義的字句、代號、稱呼、名字、花語、繪本、機人、等。自開播以來,的確也有不少人試圖解碼各種意義可能形成的脈絡,到頭來卻發現這只是另一部強調「愛的力量無限大」跟「生孩子救地球」的動畫,這時我們才猛然發現《DitF》根本無力處理多元題材,只能在此打住,用最俗套而正確的方式收尾。
例如,繪本看似影射廣跟02的遭遇,但到最後製作組也沒打算解釋其意義。
我認為之所以造成國家隊雷聲大雨點小的基本原因在於:「致敬」作為一種創作方式在《Darling in the FRANXX》被過度運用了。這些致敬之間的各種影響無法互相調和,造成了近似西方文學評論家哈洛德.布魯姆所說的「影響的焦慮」[註1],這樣的焦慮感讓《DitF》在呈現上帶有很強烈的既視感及拼貼,不斷地向其他較有名的動畫、小說借鏡可能的元素,卻又未能將之調和。它是一個有趣的嘗試,但卻不能說是成功的案例。以下我想舉出一些例子,說明致敬對於《DitF》造成的問題。

單點突破還是分頭進行?《DitF》角色塑造的兩難

角色塑造上,我想先從《Darling in the FRANXX》:世界系、反烏托邦、群像劇的衝突這篇文的論點說起。正如該文作者團長提到「要定義《DitF》是一部甚麼樣的作品其實沒想像中的簡單。」世界系、反烏托邦、群像劇基本上是不同的文類,但卻都是本作監督錦織敦史試圖在《DitF》呈現的。很難想像這三者間有一個共存的空間。錦織在受訪時對於這三個文類的使用,似乎也沒有清楚的定調:
「基本是想做群像劇,所以做出那種環境,也想做箱庭(封閉環境)的故事,比起真實的科幻,也想有點偏向世界系,也想做到只有在這個條件下才能存在的小孩的故事。」
關於反烏托邦的部分,他回答道:
「(反烏托邦)那完全是我的興趣。喜歡類似野島伸司作品的世界,在痛苦的世界中找出樂趣。」
但正如《世界系、反烏托邦、群像劇的衝突》所說,世界系多以男孩遇上女孩作為開局。後續則讓主人公們的行為與危機感直接與世界的危機同步描寫。但當這對男女不再獨特,從一對變成五對時又會如何?這對被世界選上的男女是否因此不再變得獨特?他們與其他人的關係又該如何調整?這是《DitF》的問題。
嚴格來說,《DitF》並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因為不論其他角色有什麼樣的想法、表現,它在關鍵時刻仍把群像劇拉回男女主角拯救世界的套路(儘管有時顯得牽強)。十三部隊全體都打不過的叫龍,廣跟02只要彼此相愛,鶴望蘭就能一擊打穿;原先被塑造的有血有肉的十三部隊眾人,到了最終決戰只能在地球上為廣跟02祈禱,連原先看似有戲的9's小隊最後也成為替廣抬轎的。原先多角進行的劇情被迫收攏在廣跟02身上。也讓整個群像的表現減弱不少。
最明顯的犧牲者是郁乃。個性外冷內熱的她對於莓的感情一度讓許多觀眾認為《DitF》除了男女之外也有意探討同性戀的議題。但在群像劇與世界系的衝突下,郁乃不知為何成了科學家,研究自己的老化原因,這中間一點轉折也沒有就此抵定她的結局,宛如她的情慾不重要似的。想看郁乃跟莓百合的應該站出來抗議!

《DitF》:一部從外太空到內子宮的《別讓我走》

另一方面,反烏托邦與群像劇的結合在《DitF》也不是那麼合得來。這一方面受限於錦織想做的箱庭(封閉環境),一方面卻又試圖塑造一個可能的未來世界所致。在《新世紀福音戰士》的前例下,的確有可能讓主角群處在封閉環境下又成為影響世界的關鍵人物、成為反對人類補完計畫(這也是為何VIRM想征服地球對觀眾來說有很重的既視感)的重點人物;但廣不是真嗣,錦織敦史也不是庵野秀明,《DitF》必須想出新的方式來詮釋這種空間上的不協調。
儘管較顯而易見的致敬是《新世紀福音戰士》及《天元突破紅蓮螺巖》這兩部動畫。但我認為真正對《DitF》有內容及設定上的影響的反而不是這兩部,而是石黑一雄的反烏托邦小說《別讓我走》。而錦織對其說法是:
我有考慮,如果說是庭院大小的世界觀尺寸,應該把關注點放在什麼位置?最後得到的結論,果然還是應該放在諸如寄宿的宿舍、居住在其中的少年少女們所抱有的問題等等。在這樣的尺度上,應該就是我比較喜歡的。製作這次的作品的過程中,不可否認的受到了《別讓我走 (わたしを離さないで)》的影響。雖然——前段時間石黑一雄先生得到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我心裡想著不想被覺得是在蹭熱度啊,但還是受到了很大的影響。對於我個人來說,在描繪群像的時候,寄宿式的宿舍這種集團生活的場所作為一個我很喜歡的要素來說,還是佔了很大比重的。
石黑一雄的《別讓我走》又是如何影響《DitF》呢?除了最後一集光明正大從標題致敬之外,我認為以下幾個共通點是值得注意的:
  • 孩子與大人的關係:如同駕駛Franxx的孩子叫他們的領導「爸爸」一般,在複製人的學校「海爾森」裡,孩子也受到老師的集中管理。另一點是,孩子看似是被照顧的一群,但其實對於大人的世界至關重要。
  • 性、愛情相關的知識傳遞:如同十三部隊的眾人不知道什麼是「親吻」,只將之視為燃料交換的途徑。海爾森的孩子同樣缺乏性愛知識,而且對之感到好奇。
  • 偶爾對外在世界的一撇:正如純位數在第10話誤闖入了城市,認識了城市裡的男女是如何搭檔生活的。《別讓我走》裡,每個複製人也想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到底是誰,認為自己有一天也能像自己的另一半一樣活在世界上。但最後都無疾而終。
錦織在訪談中也意識到自己受到石黑一雄的影響,也擔心自己的做法是不是在「蹭熱度」。這正是影響的焦慮使得《別讓我走》一方面成為對《DitF》來說非常重要的文本,卻又是《DitF》不得不擺脫的文本。
這段訪談一方面它說明了石黑一雄對於錦織的影響,一方面卻也讓錦織不自覺地離題了。又或者說,他為了不讓《DitF》成為《新世紀福音戰士》的附屬品,不得不借用《別讓我走》的一些刻劃同時,卻沒發現石黑的寫法並不符合一部機人戰鬥番的調性。石黑一雄在《別讓我走》中迴避了這些反烏托邦元素的描繪(精確地說,他把這些問題當作既有的故事背景,要書寫的仍舊是階級及帝國對於個人的影響),同樣是在受限空間生活的孩子們,他不談複製人、移植手術的科技起源、不談體制的可怕、也不描繪「捐贈」的畫面,這使得他更容易聚焦在凱西、湯米以及其他複製人的命運。這是石黑的群像得以成立的原因。
同樣都是刻劃反烏托邦世界裡的戀愛,石黑不灑狗血,他強調的是世界中看似不存在卻又如影隨形的壓迫,使得複製人們最後仍不得不回到秩序,完成自己的任務,至死方休。主角凱西明知自己身邊的朋友一一捐軀,卻也她在結局只能淡然地流下眼淚:
想像僅止於此,我不能允許自己繼續下去…淚水從臉頰滾了下來,但我沒有啜泣或是情緒失控,只是等了一會兒,然後走回車裡,開車前往該去的地方。
當然,石黑一雄的結局錦織沒必要照辦。但《DitF》顯然就此走上了一條披荊斬棘之路,它有著《別讓我走》的骨幹,卻又像《一九八四》、《美麗新世界》這些反烏托邦小說搬出一系列的設定,而且賦予了角色強烈的反抗意識。
以此觀之,《DitF》觸及的應該是嚴肅的議題,也有意影射社會的壓迫與沉重如何在少年少女的生活中體現(比如其ED《トリカゴ》就唱出了人在名為體制的鳥籠裡受到的壓迫及無力感。)但少了石黑的聚焦,就像台灣綜藝節目般無所不談,套句沈玉琳的話就是「從外太空到內子宮」。最可怕的是還真如字面所示,從來自外太空的VIRM到心懷孕生子,觀眾看不出這些事情的關聯,更在劇情的斷裂中逐漸迷失,這些都無意間稀釋了《DitF》最一開始的初衷。

《DitF》缺乏反烏托邦的寫實與沉重感

另一個問題來自是錦織敦史的設定:他並沒有打算把《DitF》做完一個硬核科幻作品(編按:也就是所謂重視設定、以技術推演及未來科技發展來描寫一個極可能出現的未來世界)。但動畫中埋下的伏筆、初期所設定的世界元素卻是多得很,即便到了結局,我們還是不清楚為何駕駛FRANXX會讓孩子的性命縮短、為何娜娜姐有永恆的生命、為何APE裡的賢人中有外星人、為何心、滿在被洗腦後仍能想起過去。這些設定上的缺漏都讓觀眾覺得《DitF》裡的世界觀略嫌蹩腳,不帶警世意味。
《JOJO的奇妙冒險》裡,岸邊露伴的漫畫創作信條就是「寫實」,像反烏托邦這種帶有警世意味文類更應如此。
如果我們說描繪烏托邦最大的問題就是劇情通常沉悶乏味。那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一個已經完美和諧的世界並不存在文學的張力。正如耶魯大學教授薩德蘭就在其著作裡《文學的40堂公開課》中提到「文學要批評、懷疑或直接站在對立面,才能夠引起最大的閱讀興趣。」因此反烏托邦不論劇情或基調,都是反對這個世界的建立,從個人的掙扎到反對世界乃至集體的壓迫。但在《DitF》裡,孩子還沒真正受到考驗就結束了,種菜、生小孩宛如小菜一碟輕鬆帶過。我們看到孩子急速成長(正如劇組急著為《DitF》畫下句點般),這個由外星人透過縝密計畫建立的烏托邦崩毀的是不是太快了些?

致敬或許是創作必經之歷程,但不能停駐於此

或許有些說教的味道,但我是從動畫中獲得希望的人,或許這是充滿了合成色素的糖果,但是自己希望製作出讓孩子們吃下後能夠得以成長的作品-錦織敦史
錦織敦史後來在讀賣新聞中的訪談再次提到了既視感的問題。他認為這種致敬、惡搞反而是他這一代看動畫成長,因為看動畫而想做動畫的創作者一種創作上的武器。這個論調倒也不能說是錯了。畢竟許多經典作品中也的確有其他作品的影子。但《DitF》的致敬太多太雜,反而讓它成為受其他經典作品庇蔭下的弱勢,而不像是一部獨立的作品。
在這些致敬元素彼此衝突下,讓我們回到最開始的問題吧:「灼熱的冰,燃燒的雪。這種矛盾怎麼能調和起来呢?」儘管我們沒有答案,但莎士比亞在《仲夏夜之夢》裡的作法就是讓這些矛盾變成笑點,把一個原先應是悲劇的故事變成鬧劇一般的演出,讓觀眾得以名正言順的吐槽。《DitF》或許無意搞成一齣鬧劇,但在上述矛盾無法調和的情況下,有些部分的確不免令人錯愕、發笑,或許就此角度來說,比起同期的另一國家隊《紫羅蘭永恆花園》更令人婉惜。我想,對錦織來說,雖然有點無奈,但也只能用這樣的說詞安慰自己,這顆「充滿了合成色素的糖果」應該得以讓吃下去的孩子們得到成長吧。
[註1] 「影響的焦慮」(The Anxiety of Influence)是文學批評名家哈羅德·布魯姆提出的文學創作概念。他認為所有創作者均負荷著前人對自己影響的焦慮,對創作者來說,前人的創作既是靈感的泉源,也是自己必須超越的敵人。因此,創作者之於其前輩有如佛洛伊德之「仇父戀母情結」。創作者必須在心理掙扎和衝突的情況下,另尋突圍的途徑,並走出自己特色的創作風格。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