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8/10/19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記午後遊溫羅汀〉

      溫羅汀的巷弄之間很清寧,也很和緩,那是一種遠遠越過荒涼的感覺,我回頭去看,總是記得我們停下來尋找方向時,眼前平整的小道,沿著戶院人家的磚牆,好像是月光黃與淡瑪瑙灰色、比人再高一些的立壁;或是經過一間有戶外座席的小餐館時,宸翎和我說起這個地方有點像是民生社區,而我隱約記得家門外斜坡下的路上,有一路我從來不曾搭過的二六二號公車,車前似乎也有民生社區的字樣,而餐館裡頭的色調很溫暖,儘管還是白日裡,可在四周一應清冷料峭的天色下,那暈染在大片落地窗上的、晝色的燈,也讓人感覺沒有那麼繁贅了。
      溫羅汀啊,在很久很久以前,國文課上談到懷舊散文的時候,暄德曾經在臺上提到,我現在也不時地想念起他來,而我能記起的、許多和他共處的時光,也大多都像是在這樣半陰不晴的天氣裡,他瘦削而高挑的身上,裹著淺灰色的外衣,迎風撲打著他鴿藍色的長下裳落落披合,越顯得他的單薄來。我發覺我與他說話的時候,竟沒有仔細望過他的眼裡,是不是和他的人一樣地深邃,而輾轉地滲出一些脆弱與無望。溫羅汀的性調,也不知為什麼分外地像他,像是一道興著十里煙愁的川水,而相顧的人,都只能立在岸上,永遠也不能親近,可是觸手可及,自有凝潤。
      明目書社並不是我想像中獨立書店的模樣,反而更近似於一座書庫。而明目取自販賣中國禁書不能「明目張膽」、或是書可以使人「明目」之意。訪談之中,慧軒問起新書擺在地上的老規矩,先生回答得很痛快,說不過是當年賣這些禁書的書店,不好大搖大擺地裝潢,從前想看中國書的人過來,像是擺地攤一樣地擱在地上,我聽了彷彿有一種理所當然之感。原來書社架上的大多是中國、印度和德國的書籍,大約在六四天安門事件以後、一九九零年代那時,書社的老闆在北京,正想找尋人脈為自己牽線前去印度,見中國的書還很便宜,於是纍堆了許多,託給在臺灣的老闆娘賣出去。那時的運費反倒十分昂貴,和今日光景不同。先生並說老闆學的是印度哲學,算是喜好,於是和印度的兩大出版社合作,在書社引進了印度書來。至於德國則是老闆當年留學的地方。不過先生也有些感慨地說,「現在網路訂書很方便了啊,以前因為不方便,所以提供這樣的服務。現在印度和德國大品牌的書店,也可以自己上網訂購了。」
      我有時抬眼望著長桌這一頭、似乎是充作書架的硬紙盒子,緞子一樣平滑的紙面上,隱隱看得出簡體字寫著和棋藝有關的字樣。有人問起明目書社和臺灣本土出版業的合作,「早期會和群學合作,群學出版社,他們主要出關於社會學的書。或是一些別人自己出版的書、朋友出版的書啊,現在申請出版社很容易的。」慧軒也問了老闆去世後「週四進新書」的活動,「哦,那個啊,因為老闆不住在臺北,和教授收書的時候,就訂在禮拜四,大家還會來這裡拆書、搶書。那時候買書在廣州,進來是從臺中港,現在在北京,從基隆港,就不在禮拜四了,」先生莞爾道,指著門前的一小寸地,「也沒地方堆書了。」先生也說,「現在重慶南路上的書店一直少,快要剩不到十家了。實體書店衰微啊,全世界都是這樣。因為現在有網路書店了嘛,或者還有電子書啊。」我時常地想著我們這一個世代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世代,是不是真有那麼多的獨特之處,好比是越過資訊科技急速膨脹的時代,我們以無知而漸漸有覺的雙眼,去見證與經歷這個世界的遐邇虛實,我們始終不若父執輩那般地秉直而近似於天真,尚待摸索並猶抗拒著一切追聲逐色而無血肉的電子之軀,而在我們看來那不過是一種冥頑不靈的落伍,更甚是欲拒還迎的把戲,相夫教子的美德之一。我們有幸地生在與之相伴相生的時代,人的成長永遠是種無知,可總是一種有覺,我們或有或無意識地融入其中,伴隨著比如階級複製的某些結構因素的乍現;我總是想起地理老師換上新的平板投影在銀幕上時,全班驚嘆連連的模樣,或許有些是假意地造作(這也是我輩少年們的風氣之一),但我不能忘卻我座前的人那一句「你們是原始人嗎」這樣的一種感嘆,或說不可置信。我們是原始人嗎?或許追本溯源,臍帶一剪,我們是的,我們是啊。你說無識於此,是原始,是原始,那麼,我們終歸是原始的胎兒,也終歸是樽前一坏黃土,延陵之下,愴笑幽魂。
      「你們現在是電腦世代啦。」先生半是調侃地道,也說起他大學時候才有了第一臺電腦。「其實我們也都減少進貨量了,現在賣中國書的店很多,很容易取得了。這裡還留著,是為了個人情懷,有些當年的研究生,現在都變教授了。我沒有接這個店下來,我只是雇員,老闆娘還在嘛。」至於我們在前幾堂課的文本上讀到的、有關獨立書店的開設地點,先生也回答說,早期老闆是擺地攤賣書,不過警察會取締,賣的又都是禁書,當時的客群也以學界人士為主,加以老闆從前是臺大學生,地緣熟悉,於是選址在此(所指為搬遷前店址)。「也有人選在別地方,其實各地都有市場啦,我們的學術性質在這裡。」
      接連又談論起老闆當年開創明目書社的初心,「因為想要傳播被禁的知識,」先生半是自嘲地又笑道,「那只是理想啦,表面的說法,其實還是要賺錢的,只是理想和賺錢高低的差別,以哪個為重嘛。像我自己在這裡,就是有興趣,有書看,我也不追求薪水……會犧牲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是取捨。」先生的語氣很是篤定,言明自己喜愛悠閒的生活,並沒有什麼大志向。「我出生的時候正好經濟起飛,生活優渥的小孩嘛,都沒有上進心。」沒有人說話的時候其實並不沉悶,只是隱隱約約好像有什麼將要結束在眼前之感,那樣地惆悵、又平白惹人心焦。我問了一些問題,大多我自己已經記不得了,也沒有人抄寫下來,勉強回憶起來的,是請問先生會不會想和有些獨立書店一樣,和市政府合作舉辦一些展覽或定期的講座,「現在那些二手書店,牯嶺街的那些,也不辦活動的。我們不是文青,也不是知青……主要是我們沒有人力,這裡只有我一個人,沒有人力去做那些事。」
      好像要在這裡結束了吧,我手中的記錄也幾近於斷片,而像是縛絲的春蠶,在將己軀裹入繭中以前,吐出的最末一縷黃絲,不知是否能化蛹成蛾。在溫羅汀的午後,記憶裡有一道峰巒崖壁之間輕綃掩映的煙河,有人撐篙而歌,他所乘的船,在煙霏羅曳之中,看不清究竟是一葉扁舟,搖盪而往,或是滿載愁緒的雙溪舴艋舟,自往春意更濃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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