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台中。
周六午夜。興中街底某建築二樓的聖武堂擠滿了人。不到30坪的空間裏,男男女女或是盯著公佈欄仔細推敲,或是三兩一組在角落各自聊著。神明前的桌邊,劉常武等人正在準備著書本、米酒、團扇等辦事用的道具。桌旁一個打扮斯文到與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年輕人,正在調整三腳架上日本剛發售不久的VICTOR手提攝影機。
年輕人的名字叫古田良平。從日本來的研究生。
辦事還沒開始,但為了可以紀錄下辦事的所有過程,古田已經按下了機器上的「録画」開關。古田身邊兩個檳榔嘴的油湯底打扮中年男子,對著這台台灣市面少見的攝影機打量端詳。黑色衣服的檳榔嘴用好奇眼光看向古田:
「厚,這台貴齁?少年仔這日本的吧?」
古田沒有回答,只報以一個尷尬的點頭微笑。黑衣中年旁的檳榔嘴禿頭朋友接著說:
「這個阿本仔啦,聽嘸台灣話啦!」
「日本人喔。阿日本人來我們這裏作啥?」
「啊哉。聽說是來作什麼研究的,」禿頭摸了摸自己光亮的頭殼:
「我是不知道阿樂仔和童乩有什麼好研究的。」
檳榔嘴兩人組嘿嘿笑著。黑衣中年向古田揮手說了聲「你好」,古田點頭回了句「你好」,繼續調整三腳架上的機器。
「這個聽有中文喔?」
「一點點啦,但是聽無台語。」
「齁?按捏給他罵『幹你娘』不知他聽有否?」
「幹!這句應該聽有啦!」兩人哈哈大笑,古田也跟著微笑。
古田聽得懂最後那句話。但是在這個田野裏如果在意這種小事,他就不必作什麼調查了。相反地,正是這些人們猥雜、友善、生命力摻雜在一起的躁動空氣,把古田這個日本國立大學的研究生帶到這個國家。
台灣,他們稱自己叫中華民國。
「相手にするな」
(別理他們。)
負責桌頭的劉常武一邊幫童乩準備紙筆一邊抬頭對古田說,用的是一口漂亮的日語發音。古田苦笑了一下,把眼線移向攝影機的取景鏡。鏡裏黑白的僧服人物開始搖頭晃腦,沒多久開始一陣一陣打嗝了起來。周圍人們看到童乩的反應,紛紛停止手邊的事圍了過來。
「出家西湖靈隱寺,入世寶島破天機,」童乩呵呵一笑,拿起桌上的米酒往嘴裏一灌:「茫茫眾生迷紅塵,追求牌支無了時!」
童乩一開口說話,劉常武身邊的張才堯立刻用毛筆一五一十記錄下來。聖武堂裏唯一讀過大學的他,想當然爾綽號就是「大學生」。因為跟其他人比起來書讀得多,所以平時就負責聖武堂的各種科儀事務。但是在聖武堂的負責人劉常武面前,這個身高180、看來條件不錯也算有讀書的三十多歲台灣男子,也只能算是還有很多事要學的少年仔了。神桌的另一邊則是站著才堯的「囡仔伴」顏日清。這個平時在台中各大歌廳出沒、偶爾擔任墊檔秀場主持人的自稱藝人,比起他發展並不算順利的表演事業,似乎大家樂佔了更多他人生的比重。而且顏日清似乎也有和現在正在跳濟公的蘇仔一樣特殊體質,所以有時候聖武堂「辦事」時,大聖爺會降駕到他身上。就在濟公搖著扇子念念有詞的時候,顏日清雖然視線還是放在「師父」身上,但是卻一臉疲憊樣,像是強打精神般流著目油呵欠連連。
「幹!」才堯伸手越過神桌上的沙盤,用力打了日清一個耳光:
「這下是大聖爺來咧『倚』還是你咧『啼』?!師父在出駕,你卡正經咧好否!」
日清摸了摸熱燙的臉,低頭不敢再說什麼。神桌前的濟公看到這一幕也只是哈哈一笑,一旁的負責人劉常武仍然一臉認真的表情。攝影的古田聽不懂台語,所以不知道「倚」是神明附身的意思,而「啼」則是台灣兄弟話在指毒癮發作的樣子。不過他大概可以理解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在聖武堂已經調查一段時間的他,知道有乩身體質的人在出駕之前,常會有許多的「SIGN」出現。有些人是不停打嗝,有些甚至是流鼻水、不停搖頭的也有,而日清的SIGN就是不停打呵欠。但是日清會打呵欠有時候也不是因為大聖爺上身。
日清「用」的是安非他命。
古田早就習慣了這種台中善惡交錯於狹小都市空間的氛圍——許多人集合在一起,看似認真地進行一件前提愚蠢的事物。讓他們可以投入在這種愚蠢前提的理由,通常也只有兩個。
一個是錢。一個是「爽」。
古田的黑白取景窗裏,一個一個信徒依序向濟公師父問事,讓師父為他們排解人生困難。而今天的弟子們和往常一樣,除了少數幾個治病尋人的疑難雜症之外,90%的弟子向師父要求的都是明牌。生活在經濟蓬勃發展的台灣,對這些人而言,每個月的九個兩位數字就是解決他們人生所有困難的答案。這種極端現實和瘋狂交錯的魔幻寫實主義風格,也正是深深吸引古田這個來自一個循規蹈矩、人生就以拿到好學歷、進到大公司為最大目標的國家——日本的研究生最大理由。
突然間,濟公師父唱起了歌來。古田當然聽不懂歌裏的台語歌詞,師父越唱越起勁,還把嘴裏的米酒「噗」地一聲噴到沙盤上,再用扇子搧了起來。沒有多久,沙盤上居然漸漸浮現了一個看起來像是所有阿拉伯數字都黏在一起的兩位數字。
「師父破天機啊啦!」圍觀的信眾裏有人大喊。瞬間所有人都圍了上來,一大群人拚命把頭擠向前,許多人拿起筆記本開始臨摹沙盤上的符號,甚至還有幾個人拿出拍立得啪啪啪地猛拍。對於從事民俗調查的古田來說,神鬼的存在對他說來說從來不是重點。不管是多愚蠢的迷信,對這些學者來說,最重要的都不是信仰本身,而是信仰背後這些信徒們的心態和思考。但不管古田看過多光怪陸離的民俗現場,這個濟公師父當場破天機浮字也太離奇了。
「あれの中にはベーキングパウダーを入れたんだ」
劉常武雙手插在胸前,離開擠在師父身邊的人堆走到古田身旁輕聲用日文說著:
「沙盤裏放了發粉,發粉遇水就會膨脹。師父前一天就交待我們要準備沙盤,然後他先在裏面用發粉寫好明牌了。所以現在米酒一噴,字就浮出來了。」
古田看著眼前漂泊的四十多歲男子,不禁再次苦笑。原來信徒們眼中的神蹟,是常武精心為濟公師父前一天設好的演出。在大家記錄完沙盤上的天機之後,日清用誇張的手勢把信徒們推開,往師父前的問事椅上坐了下來。日清先是嘆了一口氣,接著愁眉苦臉地向師父說:
「師父啊!你開這天機有夠歹逼的啦!啊弟子我也算是自己的,都在宮裏在幫這些主公跟師父服務,啊你可以開一支『明的』給我否?」
師父哈哈一笑,拿起米酒又灌了一口,接著手裏團扇用力往日清頭上巴了下去:
「這支最明啦!連某都跑了還在求明牌,啊你是在跟人家當什麼查埔仔?」
「啊我…我…」
「我啥?恁麗君跑出去四五天了,有看你在找嗎?人家照顧你給你糟蹋是拄啊好的嗎?明牌?明牌在你某裙裏啦!」
師父說完就大腳把日清踢下椅子,在眾人的嘩笑聲中,日清只好摸摸頭起身,一聲「謝謝師父」之後就灰頭土臉地往樓梯處走下一樓了。古田也知道平日只愛簽賭和「安」的日清身邊,其實有個相處多年、也在秀場打滾的小歌星女友麗君,而麗君在幾天前和日清大吵一架之後,就離開台中不知所蹤了。平日大家都很喜歡日清這個幫他照顧打理的外省女友,也在麗君離開之後罵了要死不活毫無反應,也沒出去找人的日清。
所以剛才在罵日清的,到底是日清的朋友、平常以醫院放射師為業的蘇仔,還是從西湖靈隱寺來到台中的濟公師父?昨天要常武先準備好發粉的,是那個勸世救人的酒肉和尚,還是平時和大家一起喝酒、幫忙聖武堂樓下錄影帶店和簽賭業務的常武朋友?身在台灣台中這個魔幻寫實的舞台,古田早就放棄思考這些,而只是在一旁觀察這些有時善良、有時邪惡的有趣人種們。但是古田絕沒有想到在這場實境鬧劇後,還會發生更魔幻的故事情節。
日清又走了上來。
「啊你不去找恁某,是又回來做什麼?」
日清沒有回答濟公師父,只站在原地望向樓梯方向。樓梯間一個中年男子帶著身後五六個看起來就絕非善類的少年仔走了上來。常武等人看到中年男子之後,也立刻變了臉色。這個中年男子名叫蔡國輝,外號「貼魯」。
中華路幫派「耶穌會」的頭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