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莫萓從小就信鬼神,甚至信到可謂迷信的程度。
每當電燈泡不堪年歲摧殘開始忽明忽滅,古莫萓總會死盯著一閃一滅的日光燈底下,好似有甚麼人在那裡一般,分別判斷電燈壞掉與有鬼的可能性多大,仍決定先點香再說;甚至連長夾都因為塞進太多平安符壽終正寢。
暗死總比嚇死好、〇死總比嚇死好。這是她一如既往的堅持。
被神棍帶去的青山宮是萬華當地的信仰中心,古莫萓也曾經是那裡的信徒。嚴格說起來,那是她與神棍第一次出遊「約會」的地方,更是古莫萓人生第一次完整參與這麼盛大的宗教集會。
起初只是下班看到推特上的推友分享去青山宮祝賀靈安尊王千秋,下班約莫七點,不做他想,直接約了陳德明一路往南騎去。
古莫萓第一次坐上陳德明的車,對比陳德明明顯地緊張,古莫萓一派輕鬆,心心念念著待會會是怎樣的光景,直到聽到那句「妳是不是沒有把我當男生看啊?」一時啞口,難不成要說對,我把你當沒有攻擊性的黃金獵犬看待?想了想還是斟酌了用詞,回道:「可能因為你讓人感覺侵略性沒有那麼強吧?」
到了青山宮,廟門早被信眾堵得水洩不通,大電視螢幕投放著LIVE轉播,即時追隨王爺的腳步,而兩人耐不過站在街口跟著其他信眾一起等待,決定出發去找王爺一睹風采。
兩人兜兜轉轉在附近繞圈尋找可能地點,終於聽見人群一陣鼓譟,連忙下車跟著人群走,站在龍山寺捷運站出來的路口上等待即將降臨的王爺。
開始四處鼓聲鑼聲躁動,人聲鼎沸,上下歡騰,卻喜中有幾絲敬畏。
有人手持相機手機想記錄這一切、有人覺得這樣不敬,從頭到尾空手只帶著虔誠的信念。也許大家各持私心而來,但歸處都指向那價值不菲的神龕,說得更精準一點,是那在神龕內,萬華人的信仰中心,徬徨時的精神寄託。
她看著王爺的神轎緩緩朝這裡移動,那是古莫萓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見青山王的金身,被震懾到近乎無法呼吸。
青山王暗訪是當地文化中心的具象化,理所當然「打鬼」的方式也很具象。即是一群神職人員護著神轎,而神轎一停,眾人皆心領神會地拿著不帶殺傷力的充氣棒往地上狂毆。看著這番光景有人竊笑、有人嗤之以鼻,不過在古莫萓眼中,她確確實實看見了,或者說看不見,但感受到了,在那些被指定有鬼的地方,似乎有什麼感覺在流動、似乎好似有生靈在那些路口、轉角,哀嚎著要王爺放過祂們。
人群隨著王爺的腳步,古莫萓與陳德明也身在其中,古莫萓甚至連東西都不敢拿在手上,每呼吸一次,都覺得有一股強大的壓力,隨著他的呼吸吸入,再呼出。她不知道能謂之為何,只能轉過頭叮囑陳德明:「等等不要跟我說話。」
一步一步,跟隨著王爺的一邁一復,神職人員的一棍一喝。無形界風聲鶴唳,人間界煙火星辰。
古莫萓不是個愛出風頭或嚮往能力的人,但她突然萌生一股,「如果自己也能看到他界就好了」的情緒。
儀式進行了幾個小時,古莫萓跟陳德明一刻不敢閒著,走在隊伍中。
尾聲要將王爺請回宮時,敵不過人山人海,兩人只得在外聽聲辨事,而等到最後王爺回宮,兩人安了心,古莫萓拉著陳德明的手往回程走,一邊帶著餘韻,走路的身形都有幾絲雀躍。「真的好開心!我一直很想來耶,沒想到真的來成了。」「王爺的氣勢好驚人!剛剛我都不敢說話。」古莫萓的景仰隨著話語飄散在空中,而她還沒講夠,卻在路過一旁轉角時被應聲打斷。
「等一下」陳德明停止前進的步伐,臉朝著轉角後的對街,眼神跟著往那望去。一旁的古莫萓開始緊張,只見陳德明說了一句:「還有人沒有回來、還有一對神將沒有回來。」
下一個瞬間,越過轉角,他們一起看到了走在最尾端的七爺八爺。
古莫萓不可置信,音色都不自覺高亢起來,連忙問陳德明是不是有神通。但陳德明只是擺了擺頭,說那是一種感覺,還有人在墊底守護的感覺。
聞言也只好在心裡吐槽,那就是能力啊!這年頭的能力者都如此低調隱於塵世嗎?但見陳德明否定時堅定的神情,便沒有再多說。
她又將思緒轉移回剛剛所有五感能感受到的一切,彷彿自己人還在青山宮內。古莫萓還記得廟裡不斷循環播放的歌。歌詞在讚頌王爺神威,雖然曲調鄉土到根本可以當戲說台灣片尾曲,但配上宮裡炫爛奪目的斑斕裝飾,以及絡繹不絕的香客。她不能理解為何想起這一切時的濾鏡是粉紅色的,但一切都像IG濾鏡調到最高點。
那是第一次,古莫萓發現宮廟原來可以這麼夢幻、甚至是浪漫。
思緒又將時間拉回到他與陳德明今日初來乍到一進廟時,由於喜慶千秋的緣故,後殿的神像軟身被挪了出來,四尊軟身神像的存在感不容小覷,但古莫萓看著其中一尊,覺得那超乎存在感,就好似祂真的盯著自己一般,有一種說不出原因的違和感。
古莫萓是虔誠的信徒,但也意味著他從來都是信徒、都僅止於信徒。
不過這次,看著靈安尊王王爺的金身、又或是說不出哪裡怪異,但感覺對自己笑的那一尊存在感大神,不曉得是喜慶的氛圍影響抑或如何,她突然覺得,如果是這位神明、如果是這間宮廟,也許真的會保佑我。
經歷一個晚上的宗教巡禮,兩人都快用盡所有體力,也好險在暗訪開始前,她與陳德明在三樓凌霄寶殿外聊了好久,從他們對宗教的看法,聊到信仰作為地方文化中心的重要性;兩人也膽敢在玉皇大帝前說著自己對於宗教獨裁體制的厭惡,以及對我們這個世代後新宗教的期許。
他們第一次有這麼深的共鳴,原來那些自以為的特立獨行,只是沒能找到有一樣理念的夥伴。古莫萓說了好多也聽了好多,但最最讓他放在心上的,是陳德明說到激動處,看著眼前的人,說的那聲謝謝。
「謝謝你讓我知道不是只有我這樣想。」
「謝謝你帶我認識宗教。」
也許是聊了太久,但古莫萓總覺得,那樣真誠的眼神,好令人頭暈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