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過一句話:「世界上有兩種人,好人,以及做壞事的好人」,偶爾我會懷念那個黑白分明的世界;那個透抽所在的世界;那個能清楚區別彼此的小時候的世界。在那裡只有兩種人,一種好人、一種壞人。
03.
車上最後一個人突然開口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他坐在車的那一端,金屬把手反射著窗外的月光,色彩鮮豔的坐墊塑膠皮套留下其他人坐過的屁股痕跡。發問的人就在車子的那一頭,隱藏在黑暗裡,等待我的答案。
我想起雙胞胎其中一個對我說的話:「千萬不要不理他」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回答:「陳進益。」
我注意到窗外的景象,就像駛入隧道變成一片漆黑,往外看去什麼也看不到。老師坐在司機旁邊,一句話也沒有說。
發問者緩緩的把身體往我這邊挪,有一股被怪物盯上的感覺,全身的細胞都因為緊張而收縮著。直到他的臉離我不遠,我才看出來他就是坐在讀書角落看「萬事來源」的幼稚園娃娃。他身體裡面發散出來的強悍與他娃娃般的外表根本不相稱,娃娃的眼睛不斷的在眼框裡面旋轉著,鼻子和嘴巴都還沒長好小小的,全身上下都散發著牛奶的味道,胸前掛著一條手帕。
他說:「我叫陳幼文,今年四歲。但這並不重要。」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四歲的小娃娃竟然說:「這並不重要」。從那語氣聽來,就算他隨時從掛著整齊手帕的口袋裡拿出煙來抽都不奇怪。我想向著從口袋裡拿出香菸的他,一點吸允著那個一邊說:「這不重要。」雖然有點詭異,但仔細想想之後發現還不是不可能。
他想了一下,又把身子退回黑暗裡。我從這端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聽見說話的聲音。
陳幼文說:「你呀!你這新來的傢伙。知不知道什麼是超人戰隊呢?」
我有點驚訝他的問題,鼓起勇氣說:「超人戰隊??你說的是電視裡那種專門殺惡魔黨的超人戰隊嗎?」
從黑暗裡,我盡然聽見陳幼文腦袋快速處理資料的聲音,那是一種沒有聽過就難以想像的聲音,一種叫做「思考」的聲音。他仔細地從兩百五十二種回應方式裡面挑中了一個最滿意的答覆。
陳幼文說:「沒錯!我們說的是同一種超人戰隊。」
我聽那答案後看著窗外,該死窗外怎麼還是一片漆黑,這麼詭異的氣氛、詭異的小孩、詭異的悶熱車廂和悶不坑聲的老師和司機,我已經迫不及待趕快到家。
幼文把身體整個頃到我的面前,從窗外照進來微弱的光芒在我眼睛的可視範圍內將他從腰部分割開來,頭和胸都露在光芒下,壓迫著我。他用粉嫩的小手拍拍自己的胸:「你知道嗎?我是超人戰隊!」
我看著娃娃認真的表情差點笑出來,但就我前面說過,我是一個很會察言觀色的人,所以我很了解在這時候笑出來會有什麼後果,如果因為笑出聲來而被某個東西往黑暗中拖去一點也不意外。
我只好強忍住笑,直盯著他的眼睛。感覺他在我的面前越來越大。我知道那種大,那不是暗諭式的變大,也不是精神上的變大,而是純粹的肉體的變大。他的頭幾乎就要撐破娃娃車的頂端,手腳以奇怪的角度擠在一起,前座的兩個大人幾乎都要掉出車窗外。我縮在角落裡面看著變大的娃娃。
陳幼文說:「不相信嗎?那到也是。」
「頂著歪斜大頭的娃娃瞪著大眼睛說:『那到也是。』然後從胸前口袋拿出煙刁上。」這樣子的一句話不管用什麼方式告訴別人聽起來都像是在說謊。
陳幼文慢慢退回黑暗之中,變回了原本的大小。
娃娃從黑暗那頭發出聲音:「陳進益,你該下車了,再見。跟你聊天實在非常愉快。」
陳幼文的話一說完車子在這瞬間突然停下來,車門「嘩」一聲打開,老師看起來像是從幾個世紀前就站在那邊,掛著機械式的笑容喊著:「進益你家到了唷!」
我背起包包,從車的最尾端往前走去,黑暗裡面的那個幼稚園娃娃已經消失。我跳出車門,頭也不回地跑回家。
陳幼文?怎麼一回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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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就坐著校車來到和東國小,最早的一班車,我踏進校們的同時負責指揮交通的高年級才穿著頭盔和黃色背心排列整齊走出校門。早晨的學校,從遠方樹林裡傳來各式各樣的鳥叫,蜻蜓愉快地在紅色砂礫上飛翔著,地上留下淡淡的影子。
空盪盪的教室,乾淨的綠色黑板上什麼字也沒有,柔軟的光芒從殘破的木製窗框鑽入,直直照在阿昌的背上。
阿昌趴在座位上,優雅的背的線條,狐狸般的呼吸方法,似乎從沒有自坐位離開的跡象。有一種從轉學到這個班上就一直趴在原位的錯覺。
我用手小力地搖醒他,呼喚著他的名字:「阿昌。阿昌。」
阿昌抬起頭,臉上壓出幾條爽快的睡痕,阿昌毫不在意地用手搓揉自己的臉,把這個當作是洗臉。他輕咳一聲後說:「昨天晚上遇到大頭了嗎?」
大頭?
阿昌似乎不是在說夢話,清醒地說:「就是一個大頭的娃娃,他叫做陳幼文,跟你同姓。」
我說:「我有遇到他,在安親班的車上。」
阿昌說:「他有問你什麼嗎?」
我受不了地說:「他說他是超人戰隊。」
阿昌一臉認真地說:「我也是超人戰隊。」
我大驚:「什麼?」
阿昌說:「我也是超人。而且我是隊長,超人隊長。大頭是五號隊員、我是一號、大馮是三號、小馮是四號。」
我:「什麼什麼?」
阿昌:「我們的二號隊員上個禮拜轉學走了。你剛好在那之後轉進來,依照博士的說法你就是要來取代二號的新隊員。」
我:「什麼什麼什麼?」
阿昌:「放學後我帶你去找博士。他會跟你說明。」
我:「什麼什麼什麼什麼?」
阿昌完全不理我,說完話就倒頭繼續睡覺。這一切是不是哪裡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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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前我都沒有仔細想過超人戰隊是怎麼一回事,每個禮拜一到五在電視上面會出現穿著緊身衣的一群人,他們自稱是超人戰隊。每個禮拜都按照慣例打倒就算毀滅地球也得不到什麼好處的惡魔黨,有自己的顏色、自己的號碼和自己的武器,最特別的是那巨大的合體機器人,超人戰隊會唸出屬於自己的一段台詞,用很帥氣的必殺技將敵人斬殺。很可惜的,那通常都沒有用處。
不知從什麼地方出現擁有巨大化能力的怪物把原先那個怪物巨大化,大型的醜陋怪物在同樣醜陋的都市背景裡破壞製作粗略的模型,逼迫超人戰隊招喚出超強的機器人,同樣的必殺技口號之後,將巨大化的惡魔斬成兩半,結束了愉快的一天。
這是我心目中最原始的超人戰隊。很容易就能看穿一些疑點,為什麼一定要穿緊身衣?哪裡可以放置這麼大的機器人?哪裡有個性鮮明又頭腦簡單的惡魔黨呢?
我利用下課到福利社買飲料的時候問阿昌:「你說的超人戰隊跟電視裡面那些傢伙有啥不同?」
阿昌異常認真地說:「電視裡面只是演戲,我們是真的。」
我突然無法再開口發問什麼。
阿昌以同樣的語句迴避我的問題:「放學後我帶你去找博士,他會跟你說明。」
我拿了一罐百香果果汁,無奈地搖搖頭。還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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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昌口中的博士在一座廟前賣肉粽,排隊在我們前方的是兩個化好妝的家將,兩個人白色的臉上畫得紅紅綠綠,模仿傳說中可怕鬼神的面貌,身上華麗穿著和手裡兵器一應俱全,看不出來他們正要出巡還是才剛回來。不管是哪一種,全副武裝的家將排隊買肉粽也未免太奇怪了,更何況賣肉粽的肥胖老頭還是超人戰隊的博士。
阿昌滿臉興奮要我跟著他一起排隊,幸好買肉粽的人只有我們兩個和前面的家將。他說:「每次要來找博士心理都好興奮,我衣服後面有沒有整齊,幫我看一下。」
阿昌原本優雅狐狸的神情從臉上溶化,現在看起來就像柔順乖巧的小貓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阿昌露出這種表情。我拍了他的背,一樣整齊白淨的制服:「很整齊啦,別擔心。」
博士的動作實在很慢很慢,前面兩個家將除了買肉粽還不知道說了什麼,只聽見細小雜亂的聲音,卻不明白話裡面的意義。我們等了十多分鐘才往前走。
博士是一個就算小孩子來看也不算高的人,滿頭白髮,臉上卻意外的沒有皺紋,光滑圓潤的臉和身體渾然一體。不知道為什麼,這樣長相的他來賣肉粽和當博士看起都很匹配。是賣了肉粽才特意把外型變成這樣,還是因為長這樣所以來賣肉粽。這個疑惑,一直是心中的一個謎。
阿昌突然立正站好,手在胸前重槌了一下:「博士!這就是透抽,新的藍色連者。」
博士很熟練的翻轉著手中的粽葉,一片又一片的粽葉在他肥短的手指中翻轉著,肉粽在粽葉裡慢慢地露出模樣,最後一個翻轉,三片粽葉脫離了肉粽,粽葉順勢滑進放在一旁的垃圾桶裡。一顆香噴噴的肉粽不偏不倚地落在盤子正中央。
博士說:「要加辣嗎?」
阿昌害羞地說:「一點點。」
博士用右手擠出濃稠的甜辣醬左手轉動盤子,甜辣狀順著美好的曲線落在肉粽上,白色的肉粽上頭以紅色的辣醬構成美麗的圖案。博士說:「我知道!」
博士把辣醬放回平台上,用油膩的手指頭「嘩」第一聲張開塑膠袋,肉粽連同上面美麗的辣醬都倒進袋子裡面。
在那神乎其技的肉粽技巧面前,我跟阿昌都沒有講話。
博士對我說:「透抽小弟呀!肉粽跟超人戰隊很像。有人為了填飽肚子去做肉粽來賣,有人為了填飽肚子去買肉粽,裡面是一個平衡,一個擁有規律和秩序的小宇宙。超人戰隊也是如此,某人因為正義而消滅邪惡,有人因為正義而助長邪惡。一個東西沒有影子就活不下去。這個道理你能理解嗎?」
我點點頭。
博士繼續說下去:「你是超人戰隊新的一員,二號藍連者透抽。這件事已經完完整整地傳達給你了。至於你要怎麼利用正義,你要怎麼去設想正義這件事卻必須要花一輩子去思考,沒有人可以給你答案。」
我再點點頭。
博士在處理第二顆肉粽之間沒有人講話,肉粽落在盤子上,博士才問我:「要不要加辣?」
我搖頭:「不要。」
博士還是自顧自地拿起辣醬,在上面畫出同樣美麗的弧線。真是亂七八糟的一群人,什麼超人戰隊呀!看到博士滿臉愉快的加著辣醬我就不爽了起來。臉上當然還是笑著,但有股說不出的煩悶。
博士把裝好的肉粽交給我們,並且從放零錢的蚊香盒裡頭拿出一張紙條和兩個十元硬幣。博士把紙條交給阿昌,各給了我們一個十元硬幣。
「什麼東西呀!十塊錢和一顆肉粽就想打發我們?」我心理這麼想。
博士對阿昌說:「貓族的白毛先生最近剛出關,你去拜訪一下。順手買點水果過去不要太失禮了,畢竟那是比你們多活了好幾百年的長輩。懂了嗎?」
阿昌依舊一附熱血十足的樣子,精神抖擻地說:「遵命,阿油博士!」
紙條上寫著「和東國小六年二班教室旁的空教室,白毛先生」。
到底什麼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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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我在心理想了好幾次,該用怎樣地語句在不傷害阿昌的情況之下告訴他我心中的想法。我從所有的語句中挑出最中間的三種說法,在這三種說法之間反覆考量之後總算決定。
我開口對阿昌說:「你認識那博士多久了?」
阿昌說:「從一年級到現在,差不多三年。」
我說:「他有沒有什麼奇怪的舉動?」
阿昌疑惑地說:「沒有呀!怎麼了?」
我說:「沒有啦!我只是想說有沒有這種可能性,只是可能,就是可能那個博士在騙你,根本沒有超人戰隊這種東西。」重覆了三次「可能」,希望能夠減低他發怒的可能性。
阿昌轉過頭來,狐狸般優雅的臉上發出憤怒的殺氣,全身毛髮豎起說:「你說什麼?」
我只好笑著帶過:「沒有啦!只是覺得肉粽煮的這麼好吃的人如果真的是博士那就太厲害了。」
看來,我選錯邊了。王彌力那邊應該沒有這麼多奇怪的事情吧!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