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14|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1990+ 【20裡的那個人】20歲 梁一青:喝湯的女孩(2)

    從南部北上住校唸書的梁一青,一開始選擇住校舍;在這個一間住4個人的宿舍裡,沒有人知道她剛失去了母親,也沒有人知道她孤身一人,她對一切閉口不談。
    雖然很少人會主動找她說話,而梁一青人生裡最大的挑戰很快便發生了,這個挑戰,就是「吃」。
    梁一青知道這世界除了梁太太燒出來的菜之外,還有其它人做出來的菜,可是,她沒辦法想像──夜市裡上海菜包、蚵仔煎、麵線……還有一股怪油味的自助餐館菜,以及……學生餐館?就更不用多說了!
    最可怕的是──速食餐館是多數人的選擇。
    任何東西放進梁一青嘴裡吃一口她便不吃了,到了夜裡肚子總是咕嚕嚕地叫,跟別人講話聊天的意願也很低……一到假日,人人都有家回,或是每個人都搶著在公共電話亭排隊打電話回家,櫃台上也總會有家人來的信。梁一青想念著媽媽的菜,卻吃不到,想回家,家裡只有她一個人。
    滿腔思念無處可放, 夜晚時悲傷和飢餓便吞噬了她,只是她不知道她的哭聲正從被窩裡傳出來,接著遍佈了整個小小的、4人齊住的學生宿舍房內;這房間裡的其它人開始相互熟稔,有時候也會找梁一青討論著一些課程,她們會說哪個班男孩帥,哪個老師的課有趣,周末周日要到哪裡玩……可是……隱隱約約,梁一青知道,自己和這宿舍裡的人完全無法融合。
    「你明天早上要去哪呢?」睡在梁一青下鋪的女孩問她。
    「不知道。」梁一青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
    「你想和我們去爬山嗎?」她繼續問。
    「……」
    「我們都要去,沒事的話,就……一起吧!」她打了個哈欠:「晚安。」
    「嗯。」梁一青說。
    早上,當梁一青睜開眼睛,卻發現四周早就無人了。她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直到下午她們回來。
    「啊,你醒啦!」邀請她的女孩扯了一下嘴角。
    「嗯。」梁一青說,再翻過身去,繼續睡。
    晚上,室友們又全出去了。梁一青肚子餓得要命,就出去買點水果。
    那天,梁一青才知道,對於這些女生來說,她是個體重90公斤、討人厭的室友。
    「我就知道她不喜歡運動,你看她那身材,怎麼可能願意和我們去爬山啦!」
    「她家一定很有錢!你不覺得她常常對我們很多事情都超不屑的嗎?」站在外頭的梁一青,聽見走廊傳來七嘴八舌的話語⋯⋯那房裡擠著不只是她的室友,似乎還有別人;她正想推門進去,卻發現她們正在討論的人──是「她」!
    「有錢為什麼要住校舍?她很怪你們知道嗎?天天在我上面哭誒,她是不是有什麼病?」
    「我也有聽到!有一次我晚上要去廁所,經過你們房間時被她哭聲嚇到過!」
    「還有你們有注意到嗎?她不吃東西的,又會管你吃了什麼,好煩。」
    「對對對!有一次我和她坐同一桌,我喝湯的時候她眼睛瞪得超大的!她問我怎麼喝得下去?」
    「你喝十碗都不干她事吧!」
    「我說:『我太瘦了,喝湯容易胖,我還想喝第三碗呢。不像有些人啊,一碗都不敢喝還是很胖啊!』」
    「哈哈哈哈哈哈……你怎麼這麼實在啦!」
    一青記得這個人,這個對話確實發生過,但她卻不知道原來話裡有另一層意思。
    到那天一青才知道自己是別人眼中陰陽怪氣的討厭鬼,從那天起,這群才剛從壓抑高中生涯裡逃脫的大一新鮮人,似乎因為有了一個共同打擊的對象變得異常熱血興奮,尤其當梁一青走進餐館拿碗白飯時,也總有人不小的聲量告訴了她,她被取了另一個名字:
    「沈殿霞來了!」
    最後,梁一青帶著「沈殿霞」的封號搬出宿舍,她乾脆用媽媽留下的遺產買了一個小公寓。原本她打算用「廚藝」打開自已的人生,但很快她便發現,關於梁太太的廚藝才華: 她・一・樣・也・沒・得。
    在辦梁太太喪事的那段期間,梁一青曾用著梁太太留在廚房裡的好料,胡亂弄出一些食物來,而從小到大從沒進過廚房掌管大局的梁一青,憑著味道記憶學著母親買虱目魚、肥大蒜頭、薑、黑胡椒粒、麻油,但站在廚房裡,剖開魚腹部時她便覺得心驚肉跳,連蒜頭都不知道該怎麼烤它們?她束手無策,淚水流下來……
    廚房裡有太多思念沈重到讓梁一青沒辦法握著刀子前進,那一刻她知道,她只能對這個世界妥協。
    她用最簡單的原味食物妥協:白米飯、水果、汆燙過的肉類、生菜和蔬菜;對她來說,這些至少是真正的食物,它有天然的香味,這讓她覺得安全。
    但是這還是讓人孤獨的。
    因為她不會熬湯,也沒有人和她一起喝湯。
    也在這個時候,有個看起來算是站在梁一青這邊的同學──董小莉,邀她參加一場小型歡迎會。於是,她參加了人生第一場社交活動。
    董小莉從小在美容美髮店長大,注重外表,上大學這件事對她來說就是一個要玩四年的「狀態」而己,沒什麼了不起的;「你看那麼多科系,有多少人唸完了這些科系後會百分百從事跟這些科系一樣的工作?沒有嘛!但你不覺得好笑嗎?我們讀這麼久的書,經過那麼多大考小考,剪什麼齊耳醜不啦嘰的學生頭啦,還被禁止談戀愛,最後好不容易變成了大學生,然後呢,等我們來唸了以後才發現,靠!這就是個『什麼都不會』的『職訓中心』嘛!嘖嘖,我啊,就告訴我媽:大道理免了!上大學只有一個決心:就是要玩四年!因為──前面九年我啥都沒玩到。」有一次她挾了菜就跑到梁一青旁邊坐著,一打開話匣子就自顧自地說起了自己的家庭背景和人生志願。
    董小莉很有福氣,因為留級二年,她整整玩了六年。
    這場屬於新生的歡迎會,在一個老舊五層樓公寓的頂樓舉辦,雖然是初春,這三十多坪的空間卻因直曝日頭而悶熱;八點一過,風開始透涼,很快便擠滿了男男女女。
    雖然瘦了許多,「沈殿霞」的封號已不適用於梁一青身上,但她的衣櫥裡還是只有黑灰這二種顏色,因為所有的胖子,不管是大胖中胖微胖,都會以為寬大漆黑能看起來瘦些。董小莉來接她時,她徹頭徹尾地掃過梁一青全身後垂下肩膀嘆了一口氣:
    「你知道什麼叫做會走路的桌子嗎?」
    「不知道。」梁一青說。
    「就是你!」董小莉捻熄了煙。
    90年代初的董小莉,完全不甩日劇女主角那套小清新,她的短褲就是要短到露臀線,低胸的T恤裡面有一個大十字架躺在乳房的溝溝上,豔紅嘴唇讓她看起來像是東方的瑪丹娜。而梁一青?自然捲、厚重長髮,站在董小莉一旁就是董媽媽,在配上臉上沈重的黑框眼鏡,像是母女兩般相偕走進這場子裡。
    慘的是這場歡迎會的主題正是「口紅」,男男女女都要擦上口紅才能進場,「擦上吧!」到場後董小莉遞給了梁一青一根口紅:「這是你這輩子第一次擦口紅吧!」
    梁一青猶豫著該不該拿,董小莉把口紅塞給了她頭也不回便走了。
    像董小莉這樣的女孩,也是那些一肚子裝著小清新的新鮮人女孩們最首選的排斥對象,這兩個女孩後來從朋友變成了家人,密不可分,雖然一開始並不是這樣的。
    梁一青站在這個場子的外圍,面對著一群看起來就是比她好看數倍的女孩,以及無法把眼神從董小莉胸前移開的男孩們,她納悶著自己為什麼要來,雖然她喜歡跳舞──這是直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人知道的秘密,而這也和梁太太有關,每每她們吃完飯後總會放音樂,接著梁太太便會牽著梁一青的手在那個充滿香味的飯廳裡跳起舞來。
    梁太太很能跳,音樂一放,她便從一個精明的廚娘變成了動感舞后;她很酷,不跳土風舞、交際舞,她跳爵士舞。而她的舞蹈和體重無關,節奏感極好,動感流暢。但這是梁太太的秘密,也沒有人知道她什麼時候練就了這一身舞功。
    那屋子裡的男男女女,沒有一個像梁太太一樣能跳。
    「我該找誰跳舞?還是,要回家呢?」梁一青想著。
    「喝啊喝啊!不喝在這罰站幹嘛?」董小莉飄過梁一青給了她一杯飲料。
    「乾了乾了啦!」她舉杯,梁一青喝了一口便吐出來了,董小莉哈哈大笑。
    接下來的事出乎意料:一開始梁一青客氣地坐在客廳裡,對著來來往往的人乾杯,這是她進場後唯一會的社交方式。
    但這輩子梁一青喝最多酒的時候就是吃梁太太的燒酒雞,什麼叫做「酒」?她根本不懂,也不喝。這些同學一開始也是客氣地和梁一青乾著杯,但是到了最後,梁一青發瘋似的跑到舞池裡狂跳……
    「梁一青,我還真猜不到你會是舞棍啊!」梁一青只記得董小莉對她說過這句話,然後她又笑瞇瞇地掛在一個男同學手上給架走了。
    不知道到了哪時候,梁一青覺得好累,瑟縮在一角,把重的要命的頭藏在黑沈沈的衣服裡,透過衣服的縫隙,她看著外頭---
    縫隙外有一個怪異的人。
    他擦著口紅,戴著帽子,手指間挾著香煙,隨著現場音樂抖動著,他應該想要跳得很酷,但那最終那只變成了抖動,這讓他像站著抽搐一樣………
    「哈哈哈,真可愛啊!」梁一青拍著大腿指著那個人笑著說。
    梁一青感覺到,那個人和她一樣,正在做自己不擅長的事。但有時候,當你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的時候,反而就能比較不在意孤獨,就如同她一樣,從沒喝過酒到變成酒鬼,到滿場飛的舞棍,也只花了幾小時的時間;反正這個角色可用完即丟?何必在意?
    梁一青的視線開始模糊了起來,好似有水泥漿灌入身體,沈澱澱地讓她沒辦法移動,那些在場子裡的陣陣笑語嘩嘩嘩地逐漸變得遙遠,她身體裡刮起陣陣旋風,「好冷」她說,然後倒地隨便捉了件什麼東西蓋在身上。
    她以為天空在她面前,便張著眼看著滿天星星,有一種溫暖讓她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她才發覺:怎麼星星還在?但天怎麼這麼亮?
    但再過了一會梁一青便驚醒了:天啊,這不是星星!這是:
    「天亮了!」梁一青大叫!(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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