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鐘前,梁一青卻開始問自己:「梁一青,你真的要喝那碗湯嗎?」 現在的梁一青,從縮小的身材就知道她背叛了食物,上了大學後,在家裡被餵養了十多年安逸肥潤的青春,被環境激發出了「一定要當個又瘦又漂亮的女性」野心,接下來她遇上了一個男孩,這讓她渴望擁有一段愛情,雖然她所不知的是這段愛情幾乎改變了她的人生,但站在這段愛情面前,她著實開始對一切迷惘!她不明白現在的自己是誰?因為只有她自己明白,現在她喝的這口湯,對她來說意義有多重大。
梁一青的人生很簡單,20歲前她被食物控制,20歲後她被愛情控制。
20歲前的她,是現在的2倍大。
那時候,梁一青常和梁太太,在那個鋪上四角花邊馬賽克老瓷磚的廚房裡的那張搖搖欲墜的老木圓桌旁,各自愉悅地喝著眼前那碗湯,梁太太用舌頭喇著湯汁嘴吧發出唏哩呼嚕的聲音,梁一青則是發出嗽嗽嗽的聲響,這形成了一個熱情、一個溫和的節奏,在空間流動著,甚至還能算是一段旋律……
「好好喝啊!」 那個人可能是梁太太,也可能是梁一青,她們望著彼此微笑,撫著肚子,舒服的感覺像是高潮般讓她們癱軟在椅子裡頭。
梁太太燉湯的功夫一流,那一流的功夫來自於對丈夫、女兒和美食的深情,梁一青也曾對梁太太的廚房金句深信不疑。
「不喝湯的人,最無情了!」
這句話,就是一個律法,深深放進了梁一青的心裡。
但五分鐘前,梁一青卻開始問自己:「梁一青,你真的要喝那碗湯嗎?」 現在的梁一青,從縮小的身材就知道她背叛了食物,上了大學後,在家裡被餵養了十多年安逸肥潤的青春,被環境激發出了「一定要當個又瘦又漂亮的女性」野心,接下來她遇上了一個男孩,這讓她渴望擁有一段愛情,雖然她所不知的是這段愛情幾乎改變了她的人生,但站在這段愛情面前,她著實開始對一切迷惘!她不明白現在的自己是誰?因為只有她自己明白,現在她喝的這口湯,對她來說意義有多重大。
甚至,梁一青一邊喝心裡一邊發作起沒人能懂的愧疚感,她覺得梁太太已經從墳墓裡爬起來了!正難過地看著女兒喝下了那口湯,梁太太的精神導師傅培梅也來了,兩個人站在她旁邊,一塊含著淚水看著梁一青,然後都搖了搖頭……
「媽媽,為了愛情,我只能喝了啊!」梁一青抬起頭,她用力呼吸著,她覺得空氣裡正飄她自己鹹鹹眼淚,她想起很多媽媽講的話:
「湯,是最重要的一道菜,有熱湯喝人就會幸福!」
「你聞聞看,散在空氣中的味道是什麼?那不是味道,是愛!沒有愛,就會燉不出味道。」
「不喝湯的人無情,沒有好湯喝的家,就不能算是家。」
「我最受不了用把幾顆蛤蜊還是魚片放進滾燙白開水裡頭,加點薑絲就說那是湯的那種湯,愛喝這種湯的人,肯定刻薄。」
喝著一碗僅用白開水打底的魚湯,但梁一青卻覺得這湯好鮮好甜,活到現在,她才真正明白原來不是只有美食能讓人生津津有味,愛情也可以……
她凝視著眼前那個男生,一口又一口喝的湯,她也想起了媽媽,悔恨和愛情的滋味在她人生裡混雜了。
她回想起媽媽的廚房,那個為了看清楚料理台上的食物究竟發生什麼事的地方,媽媽在油煙機旁多裝了3個燈炮,天花板上有4條燈管,只要梁太太一進廚房,開關一打開,狹長型的廚房便猶如一個閃耀、華麗的舞台,加上梁太太總愛穿著一身花,如果她在廚房裡炸了什麼,煙霧迷漫之時,梁太太那個自信滿滿的姿態就像一個全身被噴上乾冰的大明星,只不過她手裡拿著的是鍋鏟。
梁太太不愛名牌,不愛打扮,雖然她的身材一年比一年還膨脹,她的臉總被廚房裡氤氳出來的熱氣滋育地透亮飽滿,但她總是看起來很貴氣。梁太太在乎內在,又或者說她只在乎食物,她喜歡用各種濃郁的滋味飽滿餵養自己和家人,特別是她只有女兒一個家人,雖然她們比一般人還要大上幾號,但她們知道她們所擁有的,是一種幸福紮實的親密感。
梁家廚房晚上像個舞台,白天則像個什麼都有的雜貨店,冰箱裡備有上等的金華火腿、阿根廷乾魷魚、豬蹄、干貝、鮑魚、乾蝦仁……廚房的地板上甚至還有不少活體,一般主婦怕殺生,但梁太太會覺得「食材越新鮮越好」,那時候梁家廚房像間野產店,會有咯咯叫著等著被宰的雞、被五花大綁了還活跳跳的鮮魚,泡在水裡瞪著大眼等著進熱湯的田雞……
那些像拳頭大的蒜頭、老薑、八角、小茴香、甘草、韓國蘋果、台灣高山梨,以及各式各樣梁太太自已曬的乾辣椒、蘿蔔乾、自漬酸菜……這些,都是燉湯的法寶,讓梁家的高湯味道一層又一層地嚐也嚐不盡,黏嘴又鮮巧,琥珀色澤看起來像是塊液狀的珠寶,質地卻是柔滑絲綢一般。
梁太太人生迷惘的時刻不多,她相信從廚房裡推衍而出的人生哲學,比如她認為真正會煮湯的人不會把鍋蓋蓋上,而且這樣尊重感覺的人絕對值得信賴,她認為「湯」要去感覺它,不是品嚐它,「時時刻刻聞著熱湯傳來的味道,這些味道看不見又存在,就是味道的「感覺」,所以得把鍋蓋打開,才能了解這鍋湯。」
梁太太很幸運,遇到懂得吃、愛吃、愛做菜的另一半,也就是梁一青的父親,當年的梁太太隨著父母從對岸遷來,梁太太的老爸在中國是老派情治官員,原以為來到了台灣能得禮遇的招待,殊不知他不懂得打點出了差錯,官位沒謀成,卻得到一個讓他操著湖南鄉音講課的國小老師工作。
他們是同事,也都愛做菜,在傅培梅電視節目開播後,他們便一路跟隨,傅培梅的電視食譜是他們下班後最佳讀物,傅女士說這道菜就該放鹽,那就得鹹,說這裡該放味精,那是萬萬不可不放,說這肉得用推刀式手法來切,那你就得在家裡練習推刀……
美食是梁家的宗教,傅女士就是梁家的佛祖,而廚房是梁家人最常黏在一塊的地方。「我沒看過那麼愛做菜的男人,我們第二次約會的地方就在你爸家,那時候我、把拔、還有你姑姑一塊吃飯,我邊吃邊讚美你姑姑,我說這菜調味得真可口,這湯喝起來怎麼這麼順嘴,你姑姑一聽,筷子一放,說:『這不是我做的,全是我哥哥做的。』」梁太太轉述給一青聽。
只可惜梁先生命短。
梁一青三歲時他正要趕著去黃昏市場買幾樣菜,也不知怎,體積這麼大的一個人過個馬路卻有人會看不到他,那車子狠狠地橫衝過來就把他撞了,他給撞飛了,彈跳到對邊的馬路,一台載著砂石的卡車閃避不急,梁先生當天就交貨了。
此後梁太太更緊盯著傅培梅的節目不放,邊做著筆記,也常常會對著空氣講話,好像在跟梁先生討論著怎麼做菜……她有一些筆記本,上頭寫滿了她從北吃到南的菜餚註記,但不同的是,梁太太摸索出自己的一條路來,她比起任何一位太太都還要注重「湯」。
從此,情感和湯的「感覺」混合在一塊,在一青的世界裡膠葛不清了。
「三流的廚師,火最大。」這是梁太太常常掛在嘴邊的話,意指只有三流的廚師會用大火,因為大火能讓出菜速度加快但無法細究味道。自詡為一流廚師,她做菜幾乎只用中、小火。廚具傢俬頗多,一進廚房梁太太就像棵種子一樣就種在廚房裡頭,等待發芽,然後抽高,也許是三小時,也許是四小時……捉襟見肘阮囊羞澀的時候,她一樣會變出花樣來,她曾經把一只只蒜頭烤香後,拍碎入水以小火熬,蒜味淡雅的開水成了基底再入一付雞骨、一小片火腿肉慢慢熬,最後再加入用油煸過的虱目魚細燉,灑入切成如髮狀的薑絲。
梁太太從沒帶一青一起逛過街買新衣,那是別人的媽媽會做的事,她覺得人只要懂得「味道」就什麼都懂得,她從不以貌取人,但會「以食取人」。
「不要跟吃薯條的人約會。」高一時梁太太告訴梁一青,有個男同學約梁一青到麥當勞聊聊天,那時候的麥當勞剛進駐台灣,是所有青少年心中最酷的約會場所。梁太太聽到女兒要約會沒罵她,可是「麥當勞」這三個字卻讓她的眼睛立刻放大了三倍:「速食?快速端上來的食物,沒有慢火、沒有等待,急就章的東西怎能信任?」
梁一青還是跟那男孩約了幾次會,而每次都是吃麥當勞,每次約完會回家,梁太太都會告訴梁一青:「不要小看食物,它們上天給的鏡子,讓你看見靈魂。」
後來這段戀情無疾而終;因為到了高二,梁一青的身材開始越來越像梁太太,那男孩不願意再和一青一起, 失戀以後,一青也不吃速食,更對梁太太說的話更深信不疑。高三那年,結束大學聯考後的第一個星期天,梁太太難得穿上了件彩色的蝴蝶裝,母女兩一塊去市場買菜;那時梁一青覺得梁太太的汗水飆得不尋常,臉色被彩色衣服襯得更為灰白,但她說:「我沒事。」。
「噹啷!」廚房裡傳來了湯杓掉落的聲音,梁一青往廚房那望去,只見那個彩色的巨大的梁太太在她眼前倒了下來,再也沒有醒過來。
梁一青失去了母親,以及人生裡最美味的湯,梁太太留給她的,只有一套傅培梅的食譜,數本菜譜筆記本,還有2棟公寓。
19歲,剛考完大學聯考,看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榜單上,梁一青卻笑不出來。她悄悄地辦好媽媽的喪事,賣掉了一棟房子,隨後隻身到台北。
很快地梁一青瘦了下來,卻非出於自願。(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