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回家吃晚飯的時候,我媽告訴我,表姊昨天過世了。幾年前她發現長了癌,開刀以後一度好轉出院,但後來發現癌細胞轉移,又開了一次刀,再度出院之後沒多久就因為感染又再度入院,這次進去就長住了超過一年,不久前慢慢陷入昏迷。幾天前醫生說大概就剩一星期了,所以我媽去看了她,今天就接到消息。我媽跟我說的時候,並沒有明顯的情緒低落,我則是吃了一驚,臉色變得嚴肅了。然而我媽的鎮定與我的吃驚與嚴肅,我想都只是表面上如此——因為我們是情緒極度克制的一家人,我們表現出來的只是冰山一角。
我媽跟我姨媽之間姊妹感情深厚,表姊也是從小看到大,她們過去幾年都還常常一起吃飯、出遊,我甚至覺得,比起我,我媽跟我表姊說不定還更熟一點——因為我實在不是會跟媽媽聊天的貼心女兒。如果我媽沒表現出來,多少是因為她知道她必須稍微隔離一下自己真正的感覺,不要想那麼多,否則接下來就要天天哭成一灘水了。一個才四十來歲的晚輩,因為基因抽到爛籤,就這樣慢慢被癌細胞吞掉,沒有了。我媽有三個孩子,姨媽也有三個孩子,一樣都是兩女一男,一直都有某種對稱性,而這個對稱性現在沒有了。
我長大以後就跟所有的親戚都不親了,只有一年一次如坐針氈地參加家族聚會,每次快要到的時候我就會焦慮得不得了。然而對姨媽、姨丈一家還是比較輕鬆點,因為他們家一向走的是自然熱情開朗路線,對於我這樣的沒嘴葫蘆,還是很容易就能想到點什麼話說。我跟表姊其實是超級不熟了,然而現在發生的事情非同小可——不止是誰要出去玩誰要考試誰找到工作誰結婚這種日常親戚新聞,而是一個人消失了——所以聽到我媽說到這消息的時候,我讓自己有多一點點的不同反應:吃驚、微微難過,但也就停在這裡了。畢竟跟表姊更親近的我媽,講這個消息跟前前後後的事時,態度維持得很淡定,我要是太難過,刺激到其實也挺脆弱的我媽,那怎麼好呢?所以說完這件事,我也就回頭去看我的書了,一邊想,呃,我跟表姊也真的是不熟啊,沒有什麼能說能想的了,她的兩個女兒都已經高中以上了,不那麼小,但也還不是大人,會怎麼面對這個事實呢?她們的父親是外國人,他們以後還會留在台灣嗎?表姊的病亡,周圍的人大概都有心理準備,但身為親人,還是會覺得太早。在我們這一輩,她是第一個亡故的。
這樣說來,我的母系家族或許還算得上是幸運的吧。我們對於送別青壯年人如此缺乏經驗。
就算是不熟,書還是有點看不下去,我還是覺得視線一陣陣模糊。可是,媽媽還在旁邊——而且如同前面說過的,我們是情緒極度克制的一家人——我努力支撐著,然後在鼻水滴出來前一刻假裝只是去上廁所,關上門盡可能小聲地擤掉鼻水,我很淡定,很淡定地吸收了不熟的表姊在昨天過世的事實。眼淚什麼的還是等到參加告別式時再說,那個時候看見姨媽姨丈一家人。我還忍得住就怪了——不,我可能還是會克制著,因為不想過度刺激更悲痛的人。
可是現在我已經回到自己住處了,四下無人,就可以放心哭了。而且昨天才看到報導說,偶爾哭一哭可以釋放壓力皮脂醇,對身體比較好⋯⋯
然後在此刻才想起,今天是端午節啊,這也算應景吧。現在我們都把它當成划龍舟吃粽子領三節獎金的歡樂日子,但不是的,端午本來是個悼亡之日啊。憐憫死者,所以明知沒有意義,還是包粽子投進水裡的日子,幻想著這樣魚蝦們就不會咬那個不會再痛的身體。
再見,表姊。我本來不知道,即使送走一個不熟的親人還是會這麼傷心。
不知道為什麼,我腦子裡最先跑出來的悼亡之歌是這首。這首歌的歌詞其實跟死亡沒有直接關係,反而是在講人如何有口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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