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過普通日子就是這樣。前幾天還在趕工作的時候，我心裡想的是，等我完工以後我一定要做這個做那個，尤其是要好好寫一篇有頭有尾的文章⋯⋯
結果今天把工作交出去以後，我做了什麼呢？我有點六神無主，整理了桌子以後試著做一點下一個工作的內容（算是適應一下），把之前想到的寫作點子草草打下來，然後在傍晚遵照諮商師的囑咐，花了一小時多走路，吃完晚餐以後就陷入跟前兩週趕工期間差不多的狀態：很懶。很想睡。說真的，今天就早點睡有啥關係？反正之前的人生都白過四十年以上了，再白過個一天又有啥關係，急著用糨糊腦袋寫糨糊文是何苦。
可是結果我還是打開檔案打字了，呃。我猜想，有寫爛文章還是比什麼都沒寫又拖過一天來得好，至少在心理上會比較健康。就好像自主訓練的時候shoulder press舉不滿教練規定的八下，好吧，那舉六下，總比乾脆跳過來得好吧。（至少在心理上⋯⋯）回到主題。前幾天我自認為「有空就要來寫」的事情，其實是我從《創作者的日常生活》裡讀到的一小段，強納森・法蘭岑（Jonathan Franzen）早年的創作日常。他跟他的第一任妻子（也是企圖心很大的新人小說家）先是靠積蓄、「白米跟冷凍雞肉」過日子，兩個人從早到晚每天寫八小時，一年外食一次（結婚紀念日），積蓄花完以後法蘭岑才找了某個週末上班的研究助理工作以求維生，然後繼續瘋狂寫作下去。可是，法蘭岑這樣逼出來的前兩本小說有賣掉而且獲得好評，他太太的第一本卻賣不掉，第二本半路夭折，後來兩個人離婚了。然後，為了寫《修正》，他花了四年時間把自己埋在工作室裡苦寫。接下來這段話超恐怖，我要抄下來：
我嘔心瀝血。一般是在星期五開始，我發現自己整週寫的都很差。我會花一整天的時間修改，希望能發揮文字的光采，一直到下午四點，我終於不得不承認寫得很糟。五點至六點之間，我喝了一杯又一杯的伏特加而酒醉，接著吃一頓太晚的晚餐，滿懷失敗感。這整段時間，我都痛恨自己。
關於他的這一段，我覺得在許多方面都超有啟發性——雖然仔細想想有點怪，我沒讀過他的任何一本小說，他的散文集我只翻看過他寫亡故好友大衛・佛斯特・華萊士（David Foster Wallace）的文章，因為我對華萊士極端好奇，卻又沒勇氣去找他的書來看（現在想想是在怕什麼呢，頂多就是看不懂或者不喜歡嘛）。好吧，以後再去找法蘭岑（還有華萊士）的小說來看吧。現在先回到關於法蘭岑的那段描述。
首先，即使法蘭岑已經出過兩本獲得好評的書了，寫第三本書的時候，他還是會寫到「痛恨自己」呢。原來即使找到自己最擅長的事、即使已經走上那條路了、而且也有一些成果了，結果還是常常會搞到自我感覺很不良好。有沒有找到自己適合的事業，跟活得快樂果然還是分開的事情。其次，呃，原來法蘭岑的前妻也是作家。這意思就是，她最擅長的事情可能也是寫作。但她沒有成為成功的作家。好吧，這也很合理，可能你人生中最擅長、最自豪的事情是做麵包，但你做的麵包就是沒有厲害到可以出國比賽。甚至沒辦法開麵包店賺錢養活自己。你沒有很擅長的其他技能反而比較能賺錢。
這兩點都讓我覺得挺可怕的。
我是說，我活到現在試著做過一些事。我以前試著要成為做哲學研究的人，但在研究所快唸完的時候決定算了。此後我一直隱約覺得對不起教過我的所有哲學系師長，因為他們教給我的東西都白費了。接著，在很多年以後，我發現上表演課很好玩，有認真在想是不是要把戲劇跟表演當成人生的重點寄託，結果在面對經濟與人生壓力的時候突然崩潰，發現我對戲劇與表演的感情沒那麼真誠。所以現在我覺得很對不起教過我的表演老師跟一路上認識的同伴。這幾個月靜靜靠翻譯工作賺錢，靠寫文章發洩跟自療（運氣好的時候還可以賺外快），慢慢覺得⋯⋯好吧，到頭來我還是靠寫東西來當人生重心比較安定。我也還滿喜歡寫文章的時候，雖然常常發懶，而且從來沒有非常認真投入。這時候我才想到，咦？等等。為什麼我沒有寫東西的時候，我從來沒覺得對不起我以外的人呢？
這時候我才發現我無意識的自大與天真。當然啦，我不是一出生就會寫字了，但我真的想不起來有哪個老師對我的作文能力有影響。諮商師說，因為那個能力是「妳的」嘛。我以前沒想過，現在才突然很震驚地發現，我對自己用文字表達自我的能力意外地有信心，而且不知不覺中就很相信這東西不會跑，也不是別人教我的，不必感謝別人，它就是「我的」。這在相當程度上解釋了一件事：為什麼我每次從某種職涯展望逃跑的時候，都會對人宣稱我要去寫作，其他人好像也覺得滿合理的，因為我老在寫些有點怪怪的公開日記，還挺好玩的。
我好像以為寫作是永遠在家裡等我的忠狗。但《創作者的日常生活》裡關於法蘭岑的那個部分提醒了我，那只是我的想像而已。首先，我可不確定我的才能到哪裡——法蘭岑，還是法蘭岑的老婆？其次，沒有努力過，寫作才能不會變成別人想要付錢看的東西。（我連分析作品這種事情都沒有做過，到底為什麼會這麼狂妄，老覺得走投無路的時候就可以回到寫作的懷抱呢？）第三，就算你在做你擅長的事，過程裡你可能還是很痛苦。這完全戳破我的某種幻想：也許我不再花心去找其他「人生目標」或「嗜好」，專心寫東西，我就會「快樂」了。看樣子人生好像不是這樣運作的啊⋯⋯
我後來去搜尋到法蘭岑的前妻叫啥名字。那名字很容易跟別人重複。我真想知道她到底寫了什麼，放棄了什麼，後來有沒有找到其他的happy begin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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