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進廠房內是另一種風景。
鐵皮門走進來後是簡陋的辦公空間,有幾台電腦、工具桌、一組沙發、小區域茶水間。靠近右側牆面有一排展示櫃,裡面有大大小小的保險箱,每一款外型差不多,只差在內容物能裝多大多小。
阿云坐在辦公桌前抓著話筒撥按鍵,瑞西與法蘭則繞到沙發坐下,兩位男人盯著正在用指頭大力重覆按著同一個號碼的女人,什麼時候才會放棄。
牆上時針滴答滴答地響著,辦公室內沒多餘聲響,電腦早已關機、電視未開機,若不是阿云製造出來的聲音吵雜,這辦公室其實挺安靜。
約莫過了五分多鐘,當阿云把話筒用力掛上並將臉埋入雙手之中時,兩位男人各自嘆了一口氣。
「老邁沒有接聽……對吧。」
法蘭悠悠地問,阿云從手縫中用憎恨的雙眼瞪他,整個人因憤怒而呼吸急促,「該死……你們為什麼要帶給我這個消息?我感覺很不舒服……」
基於不忍心見女孩子痛苦的心態作祟,瑞西從沙發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前,將雙手撐在辦公桌上低下頭,再次好聲地勸說:「阿云小姐,很抱歉帶這訊息給妳,但命案已經發生,老邁究竟是死是活無法保證。法蘭大哥認出保險箱是你們家的東西,政府長官們願意相信他的立場,我希望妳聽得進去他的建議。」
「政府長官?你不是說你是任職辦公業,還是他員工?」阿云疑惑,這人怎麼講話顛三倒四的?
「啊……對,我是他員工沒錯。我有另外的身份是幫政府長官跑腿,長官們是政府探員,我想妳也知道那是哪一種。」
瑞西掏出一份證明文件,上面是一隻老鷹與盾,圍繞在圖示旁邊的英文字與稱謂已經說明一切。
都動到國家探員了,看來老邁的下場是凶多吉少了。
阿云咬著下唇鬱悶,見眼睛兄瑞西挾著兩種身份陪法蘭而來,好聲好氣勸著自己,高漲的氣燄稍微消了一點,但依然不改她不肯離開的意願。
「就算我願意聽,也阻擋不了我寧願在這裡等消息。這裡是我的家,除了這裡之外,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那不成問題,我想法蘭大哥應該有住宿的地方。」
瑞西轉頭望向坐在沙發上的法蘭,只見他搖搖頭,壞心地笑:「小子,我可沒什麼安穩落腳的地方,你想當英雄救美還早了點。」
「確定?你在這裡沒有住宿的家?」
「沒有。」法蘭的回答給瑞西一記晴天霹靂。
「喔天……我早該想到你很難找這件事判定你沒家……」瑞西仰天翻白眼。
「我有一直強調她該去找地方躲起來。」法蘭聳肩。
「要躲也得有好的地方躲啊!」瑞西快速抽出手機輸入一串號碼撥出去,打算幫人要幫到底,「該死,我得先幫她找個地方躲……」
法蘭見瑞西動作迅速,皺起眉出聲制止:「臭小子,你想打給誰?」
瑞西抬起手揮了揮,要法蘭別動怒,「我的長官,請他想辦法看看能不能提供安全的住宿地點給這位女士。」
「……你的長官會讓你用手機求援?」法蘭微愣,他一直以為這小子跟在他身邊是一種隱密行動,原來是可以隨時報備的?
「當然,再怎麼說是他替我找到你,有什麼狀況也得跟他回報……哈囉,懷特先生?我是瑞西,我想請先生方便接收一位女士的人身安全……抱歉,你說什麼?」
其他兩人面面相覷,看著瑞西眉頭深皺、唯唯諾諾地回話,隨後嘆了大口氣把電話掛斷。
「發生什麼事?」阿云問。
「他那邊目前不方便……要我們自己想辦法。」瑞西覺得沒幫上忙感到歉意,「抱歉,阿云女士,你是否還有其他地方可以去避難?」
阿云陷入沉思,把記憶回到遙遠的小時候,被老邁收留的那一天。
那一天天氣炎熱,她握著老邁粗糙的手從一棟溫馨的大樓走出來,跟著照顧她的大姐姐說再見,隨後她坐上了一輛車,往一處十分鄉村的家回去……記憶再拉回來眼前,視線停在眼前兩位男人身上。
「應該是有吧,但我不確定還能不能住……」阿云回得艱難,那地方已經很久沒回去了。
瑞西眼睛一亮,「能否告訴我在哪裡?我來想辦法。」
「那地方在地球的另一側,一個海島國家。」阿云說出了瑞西許久未聽見的地方,「那地方叫做台灣。」
「竟然是台灣……」瑞西不敢相信,眼前這位女子居然跟他同鄉。
「搭飛機也得飛很長一段時間。」法蘭在腦中想了一下地理位置。
「老邁有家在台灣,前幾個月送走年邁的母親之後,家很久沒回去。老邁的事業都放在這間運送店上,對台灣那邊的情況荒廢許久,這已經是我能提出來像是能避難的地方了。」
阿云在老邁台灣的家只渡過幾年的時間,隨後搬到美國一路在這裡念書生活到現在,老邁不在的時候她就充當店員幫忙顧店,一顧就顧到成年。
「不管怎麼說,能有去的地方總是好的。」聽到有地方能去,瑞西怕晚出發出事,再次把手機拿起來撥打,「我打去航空公司問最近飛台灣的飛機時間多久,妳可以趁這時候整理行李……」
「不了,我想等老邁回來。」
阿云起身拉掉瑞西撥電話的手,態度相當堅定。 瑞西卻顯得為難,「但是……」
「沒有但是,老邁的家人只剩下我,不能連我都放棄他回來。瑞西先生,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別再打了,謝謝。」
瑞西被阿云勸服,默默將手上的手機收回口袋,眼前的危險迫在即刻,她卻沒有離開的念頭。
他猜測,打從被警方找上門之際,她一直守在這裡,知道保險箱技術會帶來什麼麻煩,也沒考慮落跑找安身之處,就在原地不動。
這女子的決定是有勇無謀、還是胸有成竹?瑞西還真被她的態度搞糊塗。
「算了,我們守到明天早上看情況。」觀察僵持不下的兩人許久,法蘭乾脆替兩人做結論,「我累了,連夜趕路沒什麼睡,先回去露營車補眠。」
見法蘭自個推開門丟下他們兩人離開,瑞西與阿云呆愣。
「你老闆還真是有個性。」阿云稱讚。
「謝謝,我也是第一天才知道這種事。」瑞西見阿云悄悄把拉住他的小手收回,莫名覺得可惜。
法蘭邊抽著菸邊刻意晃過四周幾圈,覺得差不多後把菸捻熄丟地上回到露營車,脫下大衣扔在迷你櫥櫃上,直接倒入椅墊上入睡。
先前他與老邁合作時都是透過電話聯絡,知道住在這沒實際來過,今天算是第一次來訪。港口處隨著城鎮搬遷的沒落,與其他略顯殘破的建築相比,老邁的店算是維護得很好。
他不想浪費時間跟阿云耗費唇舌,那種事交給瑞西臭小子辦就好,況且他似乎挺樂著跟阿云周旋,沒意識到敵人隨時會來的麻煩。
反正自己已經盡力勸說,對方愛聽不聽是她的事,他沒無聊到要替對方做任何決定。比起勸那女人離開,老邁的下落他比較在意。
一閉上眼,牛皮紙袋裡拍攝的照片出現在腦海中,他一一回想這些資料裡有沒有什麼遺漏的可以找尋,或者有他沒想到的線索存在。找到老邁的店其他人也想得到,但為什麼是該由他來這裡交涉這件事……他沒有其他想法支持。
方才瑞西老弟打電話要探員幫忙卻被推說不方便,更讓他懷疑這件事有地方不對勁。瑞西老弟的行為比較像隱密行動,然而他一直都不覺得他夠隱密,也很沒自覺。
所以有什麼是他沒想到的事促使成這樣的情況?
一直到他真正入睡前,他不斷思考這件事,在意識被黑暗拖拉之前,有那麼點靈光終於閃過他腦海,讓他猜到可能的情況。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這種事對探員們來說,還是件不利的事情。
「你也是台灣人?真訝異,那你怎麼跑去考試?」
被法蘭丟在辦公室內的瑞西與阿云,或臥或躺在沙發區上喝茶聊天,瑞西自曝不少事情讓阿云覺得稀奇,話匣子一開聊得不可開銷。
「我在高中之前都還在台灣念書,高中過後就轉學來美國念,多虧我台灣爸媽的想法,他們花了一筆錢把我送出國,但我卻走不一樣的路。」瑞西撇撇嘴,「我剛到美國念書時,隔壁鄰居剛好就是探員夫妻,見他們平時跟一般人生活沒什麼兩樣,才吸引我的好奇跑去考試,結果卻因為體能問題被刷下來,可惜。」
瑞西認為自己算會念書,體力卻不太行,加上他沒特別逼自己去練體能極限,東方人與西方人體格又不太一樣,對上體能考試被刷下來難免。
「所以這就成了你想考探員、追查那棟命案的理由?」阿云問。
「一半是,他們其實人不錯。我不知道他們當探員時態度如何,卻很照顧我這個從台灣來的窮小子。我算是被引薦才拿到考試資格,考不上也算我的命。」
瑞西一口喝乾杯底的水,把玩幾下放回桌上擺好,整個人後躺在沙發上休息。
不該這麼鬆懈的,瑞西想。貪圖這短暫的平靜不是好事,他卻忍不住。
阿云拿水壺再倒半杯水,回話:「我很難想像有人會想進這行業,我還會認為這人瘋了不成。」
「確實是很難想像。」瑞西點頭,考試完回神後也懷疑過自己在幹什麼。
「這行業薪水高嗎?危險嗎?」
瑞西皺一下眉,「危險?我跑的案件都還好,薪水就不方便說了。」
「你沒想過回家嗎?我是說……回去台灣生活。」
「我當了這行業,大概很難跟我爸媽開口。」瑞西自嘲,「他們希望自家兒子能規矩點,念完書就回去考個律師、娶妻生子,我偏偏不是那種性格。人生在這世上這麼短暫,我還想為自己留一些冒險記憶,直到我真的不能當為止。」
阿云能理解有些華人喜歡在國外冒險的理由,她在接工作的時候偶爾也會遇上華人圈,有些氣氛並不像她與老邁那樣開明,抑鬱得很。
「所以你才會當跑腿?跟搞神秘的法蘭在一起搭擋?男人還真是不能理解。」阿云以手托下巴趴在沙發上輕笑,「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哪天你們出事,誰幫你們辦後事?」
瑞西一愣,他還真沒想過這種事,「這個嘛……」
看瑞西露出靦腆的笑,阿云猜想這些男人包準沒想過這件事。
「我幫你們辦後事吧,如果我還活著的話。」
「咦?」
「看你們這個樣子,在美國大概也沒人幫你們處理後事,你的長官我也不知道是怎樣的人,我也見不了。反正你們的工作看起來常常遇到危險,我的工作本身也不枉多讓,見到你們當作有緣、又是同鄉,我就當順手做好事,如何?」
阿云笑起來的模樣很無害,讓瑞西一時間差點看入迷。
「這點妳不用擔心,阿云小姐,我的長官會把一切都處理好,妳有這份心意我很感激。若明天老邁沒回來,妳還是先考慮怎麼保護自己再說吧。」
燈光好、氣氛佳,差在兩個人身份太懸殊,不然瑞西還真考慮過把妹。阿云也不是沒注意到這件事,但她只默默點點頭,什麼也不做。
兩個人都很清楚,一時的相處不代表往後的永久,明天會發生什麼事誰也不知道。
「總之,謝謝妳的提議,阿云小姐,時間晚了,我也得去睡覺了。」
瑞西回了一句道謝的話,拿起水杯把半杯水喝乾,對阿云禮貌點頭,起身往外走出去。
露營車的側門應聲開啟,法蘭被聲音驚醒,強迫睜開眼看是誰進來。
「嘿,是我,瑞西,沒事。」
瑞西雙手舉起來,等待法蘭把槍舉起來的反射動作收回去後,才入車內關門把車頂往上打開,弄出另一個睡眠空間。
「談得如何?」法蘭含著睡意悶聲問。
「沒輒,她還是很堅持留下來等老邁回來,然後……她說我們如果有遇到什麼不測,她願意幫我們收屍辦後續。」
「哼,無聊。」
法蘭翻個身子,將頭轉為靠窗戶側透過玻璃往外看,那間還開著燈的廠房在港口邊透著亮光,像極了黑夜中的一盞燈火,照亮四周。
只要是人,難免做些奇怪的事,即使不清楚那是好的還是壞的,還是願意相信行動是一種好事。法蘭見多了,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越單純的人行為越無厘頭。
「喝酒嗎?」
焦躁感一時興起,法蘭從床上坐起來,從被丟在一邊的大衣口袋內拿出隨身酒瓶,開了口遞給瑞西。瑞西聞到刺鼻的酒精味,驚呼:「哇塞,這是威士忌嗎?」
「要沉殿一些事情的時候很好用,特別是在想睡覺的時候,別喝太多,明天還得起床辦事。」
「呃……不了。」瑞西接過瓶口蓋把隨身酒瓶轉緊封好,「等明天事情過後,我想喝再跟你拿就好,謝謝。」
法蘭聳聳肩,接回酒瓶打算喝一口,卻因瓶口已轉緊不想再動手打開,塞回去大衣內,乾脆繼續躺回床上補眠。
瑞西見法蘭倒回去床上睡覺,自己也脫掉外衣,鑽到車頂的空間入睡。在意識陷入黑暗之前,他稍微受阿云的一席話觸動,暗自嘲笑著自己的荒唐。
會跑去考情治考試的真正理由只有他自己懂,他並不想跟任何無關的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