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 應龍

他生於西海，甫出世就被較年長的同伴掃進泥沙裏深埋。

他連眼睛都還沒睜開，只能拚命的掙扎，好不容易掙脫出那一片泥地，他浮沉在水中甩掉渾身的泥沙，盲目的在水裏飄蕩，只想把臉上的泥沙甩去好睜眼看看這個世界。

待他被抓了起來，什麼東西撫開他臉上的泥沙，他第一次睜開眼睛，看見了一個人，看見了他眼裡的整個世界。

那是一張帶笑的臉，一雙眼睛像是滿載了星空似的明亮，端正的髮冠下黝黑的髮絲在風裏飄揚，雪白的衣衫上映著山河湖海，日換星移的不斷變幻著。

『是隻剛出生的蛟啊。』

他離了水不能活，卻只呆呆的望著那個人，連掙扎都不懂，直到他被放回河裏，看著那個人要離開，他拚了命的跟在他身後游著，那人起初沒有理會他，也許是沒有注意到他還跟在身後，時而在陸地上行走，時而在海底行進，而他只是盡可能的跟在他身後。

那人再度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已經跟著他過了南海進到了東海。

『千年之後，若能化龍便可以來見我。』那人朝他笑著，轉身離了海，直達天際。

他在水面呆呆的望著那個人，想著遲早有一天，他要化龍追上那個人。

千年之後他化了龍直奔天界，沒有一天不想著那個他第一眼就看見的人，他知道那是他的天，是他的主。

但當他真的再見到那個人的時候，他才知道那個人不只是他的天，他的主人，而是所有眾生一切的主。

天帝見了他，笑著摸摸他的頭說，『好孩子，快些長角吧。』

他跟在天帝身邊，拚命的修練，五百年後他終於長出了角，他開開心心現給天帝看，天帝摸摸他的角，笑著賜給他一座位處西海深處的宮殿。

『你若能展翼，便可以向我提一個要求。』

他什麼都沒說，他想天帝知道他要的只有留在他身邊。

他開始跟著天帝征戰，蚩尤當時已經現出異心，這一仗打了幾百年，打得如火如荼的時候，他卻遇著天雷幾乎喪命。

但天雷沒劈死他，他渡了劫終於生出雙翼，待他展翼飛行降下暴雨，整個戰場如在海中一般，他親手殺了蚩尤，誅了夸父，為天帝贏了這場仗。

他以為這一切都結束了，他可以像以前一樣悠然自在的跟在天帝身邊。

他裝作一切都沒有變，裝作沒聽見那些私下流傳的閒言碎語。

五帝仍各在其位，但天帝立了新的規矩，天庭建於九重天外，母娘的蟠桃園裏種滿了新生的桃花樹，充滿了馨香的桃花仙子們象徵著平和的開始。

『玄硯願為天帝管理冥界。』

當他最好的朋友這麼說的時候，他怔了一下，已經很久沒有什麼事能讓他有所反應，天帝掃了他一眼，然後帶著慈愛的笑容望著玄硯許久，最後笑著允了他，任他為冥界之主。

玄硯是除了他以外的第一功臣，沒有等天帝論賞就開口要了那最為渾濁的冥界，眾神都為之議論，有的笑他不識抬舉，有的說他忠心為主寧可犧牲自己墮入冥界。

只有他懂玄硯為什麼這麼做，之後所有人都懂了。

天帝的論功行賞讓他的戰友一個個的消失，他始終沒問他們到哪裏去了，他不必問，他是最瞭解天帝的人，他知道，天帝也知道。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輪到他，他不介意也沒有離去，只是安靜的待在天帝身後。

終有一日，天帝終於開口問了他。

『你想要什麼？』

『應龍只願待在我主身旁。』他老實的回答了。

天帝笑了笑，看似有些無奈，但也有可能只是他的錯覺，天帝不會有多餘的情感用在他身上。

『我說過，若你能展翼，我便答應你一個要求。』

天帝似乎是突然間想起這件事，笑著又問他，他只是搖搖頭，直視著天帝。

『你若想我死我便死也無妨，你若想我生我便在你身邊，我什麼都不需要。』

天帝似是嘆了口氣，沉默了非常久，這已經是難得一見的反應了，能讓天帝嘆這口氣，他想自己也算是值了。

『誰說你沒有想要的，你要的就是我，不是嗎？』天帝最後笑了起來，語氣有些無奈，『可我沒法把你留在身邊，我想也只有你懂為什麼了。』

他懂，天帝不想冒險養出第二個蚩尤，天界需要一個穩定平和的新秩序，所以他們都不能留下來。

『我能為你做什麼？』他知道天帝不能殺他，但他必須離天界遠遠的。

天帝搖搖頭，笑問，『你應該問我能為你做什麼。』

他這回不懂了，天帝只伸手摸摸他的頭，像是他還小的時候一樣，『我自你成蛟便見到你，千年化龍，再五百年長角，二千年展翼，你出生至今我都看著你，比起女魃你更像我的孩子。』

天帝笑著扯下腰間繫帶，那還是他為天帝編好了繫在劍上，待蚩尤死後，天帝便把那繫帶一直繫在腰間。

『你看似無欲無求，只願待在我身邊，可我懂你要什麼，我無法陪伴你雲游四海，但我若讓你待在天界，遲早你會是第二個反我的人，我關不住一條龍，就如同我束縳不了蚩尤一般。』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天帝，憑空抓了把泥土，和著繫帶捏成一個人形，拇指指甲劃過無名指，指腹滲出的血液如同晶紅寶石般炫麗透亮。

他看著泥人落地化為人身，和天帝相同的容貌，滿溢的靈氣猶如天雷中重生的神祇，雪白的衣衫上繪著江河湖海栩栩如生，端正的金玉髮冠下流瀑似的黑髮落在肩上，那年輕的容貌就像他初見時的天帝。

他怔愣著，望著那閉著雙眼的人，天帝笑著，按著那人的肩推到他面前，『他叫軒轅珞，是為你而生的，應龍。』

軒轅珞緩緩睜開眼，那一雙眼滿載著萬千星斗，朝他露出笑容，有如他第一眼見到天帝時，天帝臉上的笑容。

『我自此不再離開天界，軒轅珞會代我巡視五都，今日起他便是帝都之主，你就隨他替我管理五都吧。』

天帝笑著，帶點憂傷，『走吧，別等我後悔。』

他怔怔的望著天帝，最後跪下謝恩，這是天帝能給他的，最接近他自己的存在了，他只能滿懷感激的接受了。

『你想去哪裏？』

那是軒轅珞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你去哪裏，我便去哪裏。』

他跟著軒轅珞下了人間，再沒踏入過天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