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五年(西元1083年)夏日,東坡四十七歲,想起四十年前在家鄉眉州的童年舊事,作《洞仙歌》,詞序說明了創作的緣由。
洞仙歌 余七歲時,見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餘。自言:嘗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夜納涼摩訶池上,作一詞。朱具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無知此詞者,但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ㄑㄧ)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孟昶:五代後蜀國主,在位三十一年,國亡降宋。《十國春秋》稱其好學能文,亦工聲曲。
花蕊夫人:孟昶貴妃,徐姓,或云姓費,別號花蕊夫人,國亡,隨昶入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徐匡璋納女於孟昶,拜貴妃,別號花蕊夫人,意花不足擬其色,似花蕊之翾(ㄒㄩㄢ)輕也。」
摩訶池:建於隋代,在成都。五代前蜀時,改名龍躍池、宣華池;其後浚廣池水,於水邊築殿亭樓閣,改名宣華苑。今四川成都郊外昭覺寺,傳是它的故址。摩訶,梵語,有大、多、美好等義。
洞仙歌令:據與東坡同時的楊繪《本事曲》載,楊繪為東坡於杭州任通判時的長官,原詞為:「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簾開明月獨窺人,欹枕釵橫雲鬢亂。起來瓊戶啟無聲(三更庭院悄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依律實為《玉樓春》。可是,沈雄《古今詞話》認為這首詞是「東京(開封)人士檃括東坡《洞仙歌》為《玉樓春》,以記摩訶池上之事。」孟詞可能另有一首,未傳下來 。
乃為足之:謂在原作兩句的基礎上補寫完畢。
整首詞所關心的仍是時間的主題。寫後蜀花蕊夫人納涼情景,百年往事,猶在眼前,回憶往事,時間卻不曾停歇。東坡借事抒懷,展現韶光流逝的感嘆。這闋詞在詞序中雖從童年記憶說起,但詞的內容卻不是東坡當時的情境,反倒是今日東坡詮釋與態度。
想起四十年前,自己七歲時,在家鄉認識一位九十多歲的朱姓老尼姑,聽她說早年曾跟隨師傅進入後蜀孟昶宮中,聽過蜀主與其愛妃花蕊夫人夏日納涼摩訶池所賦的詞,並且熟記在心,不曾稍忘。經過蜀亡降宋,多年以後,老邁的她還能完整的唸給年幼的東坡聽。而四十年後,東坡貶謫黃州,為何想起這件事?為什麼對那闋詞的首兩句留下那麼深刻的印象?對離家在外多年未歸的遊子來說,易有深切的思郷愁緒,東坡心中也一直有「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的祈願。而童年往事就是一種情感依托,在幼年的東坡世界裡,應充滿著奇幻的色彩。
明明是夏夜納涼,花蕊夫人卻「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東坡把存放在心裡的美女形象虛幻化,彷彿遙不可及的仙女一般,象徵曾經有過的純真歲月,或許是為保有青春不變的一種方式。而《洞仙歌令》詞調中的「洞仙」,正符合東坡的想像,遂據以填詞。
想像中花蕊夫人那高貴的形貌,如冰似玉的軀體,與凡俗遠隔的心靈,何嘗不是現實生活裡充滿挫折感的東坡,意欲對抗凡塵俗世價值的情況下,在內在世界所塑造的一種孤高形象?以心靈之潔癖保住人格精神之不墜,這是傳統詩人自我重新肯定的一種方式,如屈原《離騷》作品中的美人形象,就都寓有此意 。然而在這自我肯定的意識中,東坡對生命本質的體認卻仍有著深沉的悲感,那就是一直以來時間流轉的焦慮。
暑熱逼人,方需納涼,而東坡卻說美人的肌骨清淨潤澤,如冰似玉,本來就不會出汗。如《莊子,逍遙遊》所塑造的神人形貌:「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ㄋㄠˋ)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這樣的女子在「水殿風來暗香滿」的環境中更凸顯她淖約之態(姿態柔美)。她住在摩訶池上種滿荷花的宮殿裡,她的地位正如花仙子,無形中也解釋了「花蕊夫人」此一名號的高貴特質。盈盈荷花,淡淡香氣,充滿著富麗卻不失清雅的情調。帶出了夫妻攜手散步賞月的浪漫情節,也呼應了納涼的故事主題。
此時花蕊夫人出場,「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簾幕輕掀,但卻不直接描寫她的樣貌,而是將月亮擬人化,彷彿連美麗的明月(月中仙子)也想來偷看這人間女子的美貌。月光照進室內,正映照著尚未就寢的女子。卻不是錦衣華服,正襟危坐的貴婦,而是斜靠枕頭,頭飾有點凌亂的女子,這是東坡一向欣賞的美,有著自然樸素、不假修飾、擺落群芳之美豔。
下片接著寫納涼的故事。 「起來攜素手」,東坡沒多談孟昶,只用他來過場,牽起花蕊夫人白淨的手,從室內走到室外去。面對的是「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的情景,門庭內外一片寂靜,悄然無聲的世界,似乎此刻攜手的幸福彷彿可以長長久久,然而抬頭仰望夜空,發現「時見疏星渡河漢」,不時總有星星滑過天際,掠過銀河,畫破了靜止不動的寧靜。而空間的變動,正暗示時間的推移,原來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中變動著,之前東坡《陽關曲》說:「銀漢無聲轉玉盤。」也是此意。
接著從花蕊夫人的探問,寫出了心中的憂慮,「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月光)淡,玉繩低轉。」夜有多深呢? 她看到月色慢慢黯淡,玉繩星轉到某個角度的時候,就推知大概已三更了。東坡的月夜作品,很喜歡寫三更之時。三更是晚上十一時至凌晨一時,正是一天要結束另一天將開始的階段,可藉此暗示生命意識的轉折。從一天即將過去,再將時間推想到更遠一點,「屈指西風幾時來」? 現在是夏天,屈指一算,還有多少天會吹起秋風?如果秋天到,風來了,暑氣不就可消退?
「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當我們屈指計算多少天後就到秋天時,時間就在不知不覺中已然流逝,我們根本掌握不了確切的時間,它就如流水一樣的溜過我們的指縫,抓也抓不牢。這是花蕊夫人的體悟,還是東坡最後的心聲?其實已融合為一體。整首詞關心的顯然不是花蕊夫人浪漫的故事,也不是作者童年及家鄉的種種,而是時間本身。九百多年後,我們讀東坡此詞,何嘗不會興起「流年偷換」的感嘆!
周汝昌評曰:
「當大熱之際,人為思涼,誰不渴盼秋風早到,送爽驅炎?然而於此之間,誰又遑計夏逐年消,人隨秋老乎?……流光不待,即在人的想望追求中而偷偷逝盡矣!當朱氏老尼追憶幼年之事,昶、蕊早已無存,而當東坡懷思製曲之時,老尼又復安在?當後人讀坡詞時,坡又何處?」
從徐州時期的《永遇樂 明月如霜》到此時的《洞仙歌》,東坡詞已導向人與歷史對照的課題,這傷感的基調,可以說是一脈相連。將此主題擴大到極致的《念奴嬌 大江東去》將是下篇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