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04|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小說|一個安全的地方

    攝影/煦恩
    攝影/煦恩
    1
    雖然已近四月,但寒風依舊,看來還不到探勘百合的時候。就在這個時節,母親迎來了一位營養師伴隨來聽講的一大票婆婆媽媽到家裡客廳。我很好奇為何那位聲音宏亮的女營養師願意免費到府為一群人授課。然而好奇歸好奇,我仍只是一言不發地走進臥房,把正休學在家的自己鎖在裡面。
    幾天後,母親說那位名叫海玲的女營養師願意開車載我去她老家貢寮採集當地的百合種球,甚且願意載我去農場學習培植技術。「天底下竟有那麼好的事會落在我身上!」我半信半疑地想。沒過多久,一通電話打來,是海玲。
    「是阿頌嗎?我是海玲阿姨。」她說——叫得可真親。
    「我是。」頭一次跟她說話,有點緊張。
    「我想請問你一下,你媽上次跟我提到的那家農場有兒童優待票嗎?裡頭有餐廳嗎?」
    「餐廳是有,但兒童優待票我不清楚,要問一下。」
    「你能不能說大聲一點,阿姨沒聽清楚。」她嫌我說話太小聲。
    於是我又回答一次,說得又慢又大聲,但應該不至於傷到她耳朵吧!
    「好的,那麼就麻煩你幫阿姨問一下囉!請媽媽聽電話!」
    我個人是比較希望前往她老家貢寮探勘當地的台灣百合族群與生育環境,而不是去什麼觀光農園,因為相關的種植技術我早已在一年多前於農業學校習得,但她顯然是想對我釋出善意的同時也順便帶她小孩一塊去玩,真可謂一舉兩得,極有效率。
    到了出發的那天早上,當我看見海玲獨自一人來到家裡時,便察覺事情有變卦,原來是母親身體不大舒服,才取消原訂的計畫,於是我們三人圍坐在客廳的餐桌聊天。
    「阿頌,媽媽今天身體不太舒服,可能會暈車,所以我們今天就不去農場了。」母親說。
    「我們讓阿頌失望了!」海玲補一句。
    「不會不會!」我一疊聲道。
    「聽你媽媽說你很喜歡種百合花,你都種在哪裡?」海玲問。
    「種在頂樓。」其實我還沒開始種。上一次種台灣百合是小學時候的事了,不過當時的確是種在頂樓。
    「我叫他種在窗台,結果他都要種在頂樓給別人欣賞。」母親趁機抱怨。
    「台灣百合必要生活在陽光充足的地方,家裡的窗台連半日照都沒有,我當然要在它們生長出兩片以上的本葉之後,悉數移植到頂樓去。否則準會產生徒長的現象。」我解釋。
    「 妳聽,他這才叫做專業級的,台灣農業未來的發展命運都要靠阿頌了!」海玲當著母親的面恭維我。
    「我倒是想去貢寮探勘當地的台灣百合族群。」我突然脫口說。
    「我從前就住在貢寮那裡呀,小學每天上下課沿路都可以看到百合花的身影,現在就比較少見了。不過同樣是百合,迎風的長得矮,背風的就長得高。我們小孩子看到百合都會順手一朵朵採摘回家,把它們放在瓶子裡,靠近聞還有淡淡的清香味呢!」海玲回憶道。
    「所以你們會把花朵採摘下來?」我問。
    「對呀!」
    「雖說採野花看起來是稀鬆平常的事,但要知道每採一朵百合花,就會有大約一千五百粒尚未成熟的種子,也就是一千五百個生命被剝奪掉!」
    「哇!你對自己未免也太嚴格了吧!採幾朵花不會怎麼樣的啦!出門去玩就是要開開心心的,不要想太多啦!」海玲說。
    「沒辦法,我們家阿頌只要一遇到生態保育就會這樣嚴以律己。」母親解釋。
    中午我們移陣到一家麵館去祭五臟廟。在吃飯的同時,海玲同母親熱絡地話家常。母親向海玲透露我在休學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便通過全民英檢初級和中級,於是海玲轉頭向我大聲建議:「你可以在網路上架設一個專門介紹台灣百合的英文網站啊!讓更多的外國朋友認識台灣百合之美,搞不好還能交到一個美麗大方的白種洋妞呢!」
    海玲說完便瘋狂大笑,弄得麵館老闆娘和其他客人全都將目光投射到我們這裡來,場面頓時尷尬極了!我當下真希望有個洞穴可鑽進去。突然間,海玲將臉湊到我眼前,輕聲說:「你別怕,阿姨明天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非常安全的地方。」 2
    隔天,我簡單地解決掉晚餐之後,便提前在指定的地點等待海玲的到來。對於要去的地方我沒有多少期待,只是想見識一下那裡有多安全罷了。
    「哈囉阿頌!」
    我被突如其來的叫聲給驚嚇到,眼皮一抬,原來是海玲開著她的小客車到了我面前。她將頭探出駕駛座的車窗說:「快上車吧!裡面很熱鬧喔!」
    車內當真很熱鬧,前座有一位海玲的女性友人,後座則塞了三個小朋友,兩女一男。海玲轉頭對著小男孩說:「弟弟坐進來一點,讓大哥哥上車。」
    才一上車,海玲便揚起聲音說:「阿頌你看,我為你帶了那麼多朋友來給你認識。」接下來對著小朋友們說: 「還不快跟大哥哥打招呼!」
    「大哥哥你好!」兩個小女孩熱情地同我打聲招呼,還一個個伸出小手來把玩我的掌心和手指。反觀那小男孩沒出一點聲,從頭到尾自顧自地翻閱一本恐龍畫刊,將他擋在我和小妮子們間簡直是個多餘的存在。突然間,小男孩翹起腳來,鞋底就剛好壓在我的西裝褲上。
    海玲轉頭看見她兒子在全然做他自己,不禁命令:「弟弟,把你的腳放下來!這樣很沒禮貌喔!」
    那小鬼立刻將腳放下,但視線仍停留在畫刊上。
    「阿頌,我們家弟弟跟你一樣都喜歡研究生物,只是他研究的是恐龍。別看他小小年紀,侏儸紀所有的恐龍他一看圖就能說出名稱來。」海玲說。然後她把身旁的女性友人介紹給我。「阿頌,這位是美華。阿頌是個百合專家。」
    「是喔!那請問一下,為什麼我家的百合一直長高卻不開花?」美華問。
    「在回答妳的問題之前,我需要知道它們一天曬幾個鐘頭的太陽。」
    「大概有半個小時的斜射太陽,我是把他們種在室內靠窗的櫃子上面。」
    「百合通常需要種在全日照或至少半日照的地方,不然會出現徒長的現象。」
    「怎麼樣,阿頌的解釋很專業吧!」海玲誇讚我。
    「不過我都聽不懂欸!你今年幾歲?」美華問。
    「十七歲。」我答。
    「青春的肉體!」美華一說完,就跟海玲像瘋婆般地哈哈大笑起來。
    車開抵新北市的某一棟辦公大樓,當我踏進位於高樓層,被海玲稱為「安全的地方」的會議室時,才發覺自己被置放於一個十分吵雜的環境,裡頭的那些女人打打鬧鬧,互開對方玩笑。甚且把我也給捲了進去,說她們其中有個女孩很適合跟我在一起。那小麗絲看上去跟我年紀相仿,當真長得十分標緻,應對進退還算合宜,卻激不起我一點興致,想必先天笨拙的交際能力早消磨掉我與人建立關係的自信。我很是清楚,一旦我的行為製品出現了鮮明的差異,或者說得直接一點,出現了不尋常的瑕疵,從眾的人們就不會在情感上去接納我,頂多只能容忍我的存在。由於休學離校近一年,我一下子很難在那樣的氛圍裡頭適應過來,只好腦袋一片空白地坐在牆角的椅子上,從書包裡拿出一本初等考公民課本來翻閱。
    「阿頌,你怎麼了?」海玲問。
    「我很好,我沒事。」我答。
    「我這裡有包奶茶粉,要不要泡一杯去喝?」
    「不了,謝謝!」喝下那東西,我準會在回程的海玲車上狂拉肚子。
    「還是我幫你倒杯熱開水?」
    「待會我自個兒去倒就行了!」
    「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利用時間準備公職考試。」
    「不要緊張!放輕鬆點,精彩的節目就要上場囉!」海玲說完就轉身去跟其他成員聊天。
    不許久,會議室的橢圓桌便圍著一大夥人,他們在桌上擺滿了筆記本和錄音筆,個個一副很認真準備聽講的模樣,好像只有我空手不知要幹些什麼,直到一個略肥胖的中年男性主講開始在桌前的白板上,畫一大堆關於會員級別的圖表和數字之後,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一堂直銷的課程。
    「要好好聽講喔!這對你未來在職場上有很大的幫助的,跟著我們絕對沒錯。」海玲叮嚀我。
    除了那句「我們要當有錢人的祖先」的口號之外,我什麼也沒聽進去,因為數字對我而言就是最佳的催眠曲,但接著輪到海玲上場時,我就得保持清醒,以免她突然叫我名字。
    關於財產的算法我照樣有聽沒有懂,倒是零零星星聽進一些她之前不曾跟我表達的想法與經歷。她說她有一次因為不果斷,本來可以爭取到的下線被別人搶走;她說不要吝於讚美和付出,施點小惠反過來可以得到更多;她還說什麼別小看路邊不起眼的石頭(她是在指我嗎?),它們其實都是潛在的鑽石等等諸如此類的經驗之談。
    最後海玲呼了那句口號「我們要當有錢人的祖先」,便信心滿滿地完成了她的分享。
    當晚的課程一結束,海玲就迫不及待地把我介紹給裡面的所有人:「這位是郭俊頌,這位是……。」
    「你好你好,歡迎加入我們直銷的行列!」對方說。
    「俊頌正在準備國家考試,未來有擔任公務人員的打算。」
    「不衝突,不衝突。」
    男人們跟我握手且一握再握,女人們則對我微笑點點頭。他們似對我很友善,其中有個大學青年還遞給我上頭寫著「營養師」頭銜的名片,但我仍尖銳地感受到自己的與眾不同,就像兒時在摩爾門教聖餐會的情形一樣,我恨不得立刻擺脫在群眾裡的孤單與寂寞。
    於是我獨自一人來到樓梯間,並往上爬了幾層樓梯。在過程中,我看見自己移動的影子映照在牆上,忽然發覺自己一點也不孤單,且很能享受那一份獨處的感覺。
    然而就在這個平靜的時刻,樓上突然傳來的腳步聲踩碎了沉默,一抬眼,赫然撞見一個身穿靛藍色襯衫制服的大樓警衛出現在我面前,他臉露疑惑的表情問道:「請問你怎麼不搭電梯?」。
    我一時語塞心慌,便本能地掉頭往樓下奔跑,不過這一舉動更引發警衛的疑慮,他在後頭像隻正獵食的母獅般對我窮追不捨,我則拚了命要把他遠遠地甩掉,甚且還因此差點摔斷自己的脖子。
    好不容易回到會議室之後,即使心臟在胸腔裡卜突卜突跳個不停,我還是力圖鎮定地輕步走到橢圓桌旁的小沙發上坐下,且盡可能裝成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隨後警衛跟到會議室入門處,一手握住手把,喘了口氣問:「請問你們剛才有沒有看到一個高高瘦瘦,臉長得怪怪的像外星人的男生?」
    「我們沒有看到什麼奇怪可疑的男生呀!怎麼了嗎?」海玲趨前關心。
    「你們難道沒聽見有人在狂奔的聲音嗎?他還穿著一件黑白相間……」警衛話還沒說完,便不小心瞄到癱坐在沙發上的我,著急的表情轉瞬間變成驚恐。「我–我想我搞錯了!他–應–應該是往樓下跑走了。」說完便踉蹌地退了出去。
    離開辦公大樓,在回桃園的路上,海玲劈頭就問:「阿頌,你今天上課有什麼心得想跟我分享的嗎?」
    「要立志當有錢人的祖先。」我答。
    「還有呢?」
    「還有,還有鑽石和什麼的。」我仍有點驚魂未定。
    「只要我們肯努力,總有一天我們都可以成為皇冠上那顆最美麗的鑽石。」海玲代我把話說完。接著她說:「阿頌,我想找時間請你喝杯咖啡。」
    我沒答腔。
    「阿頌,讓我們一起來努力吧!當外面職場在激烈競爭的時候,我們在直銷這條通往富裕生活的道路上卻完全只有合作,沒有競爭。你不覺得合作才是未來社會的趨勢走向嗎?」
    聽她這麼一說,我突然醒轉過來。她不是剛剛才說下線被人搶走的嗎?還是她在潛意識裡嚮往著共產烏托邦的理想?說老實話,我也很憧憬那種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生活型態。
    「我想這個社會是由一個既聯繫又矛盾的網絡所構成的。」其實我想說這是一個既競爭又合作的社會,但不想把話講得太白。
    一旁的孩子們全累壞睡著了。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