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10|閱讀時間 ‧ 約 26 分鐘

《詭二十三覺:無》

我死了嗎?
聲音…氣味…什麼都沒有了,周圍僅剩一片黑暗,應該說,彷彿連黑暗都不存在,看不見任何的光、任何影像,感受不到炎熱或是寒冷,甚至感覺不到地面,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姿勢,如同失重一般漂浮著…漂浮於虛無深海。
我試著睜開眼睛但徒勞無功,就連眼皮開闔的動作是否有確實達成我都感覺不到,試著呼喊尖叫…也沒有辦法聽見自己發出任何的聲響,再試著揮舞雙手、移動雙腳,也只是讓我懷疑自己到底還有沒有四肢而已。
這就是死亡嗎?失去了一切感覺的感覺…
我不禁想起以前聽朋友說過一個心理學實驗,利用特殊的眼罩、服裝及設備等等,把受試者一切的感官全都加以剝奪,即便如此,那些人應該還是可以感覺得到眼罩貼在臉上或衣料包覆皮膚的觸感吧?
但現在…我連自己的身體究竟存在與否都無從感知…也有可能,我現在其實並非死人,而是植物人?太棒了,藉著自己嚇自己來度過煎熬的黑暗時光啊感覺總是格外踏實。
我其實,怎麼說呢…我其實很怕寂寞,像這樣子,孤獨一人被困在漫無邊際的混沌裡,空間感和時間感皆全盤瓦解……孤寂,恐懼,絕望,都將可輕易成為永恆,光是想像我就已經快要崩潰──
好想聽點音樂,隨便什麼音樂都好啊!如果是Muse樂團早期的作品就更棒了,好想喝點飲料,懷念抽了大麻之後暢飲可樂讓氣泡在喉間緩緩凝固成一顆顆結晶的滋味,好想做愛…緊摟著女友的柔軟身軀無限加速……沒有辦法再次體驗做愛的快感,對於一個性成癮的患者而言,已然是人間煉獄。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何我會淪落至此。
不管是真死或只是腦死,一定有原因的吧,車禍?窒息?還是被雷劈了?我試著搜索虛無以前的最後記憶…好像是周末,因為太久沒泡夜店放鬆一下,下班後我去WAVE喝了幾杯,遇到Kissy,本來很久沒去就是為了躲她,但再度相遇時反倒覺得懷念,後來好像還跟她回家,有滾床單嗎?完全沒印象。
該死,記憶太零碎,當時真的喝多了…我該不會是死在床上的吧?做愛做到一半中風?雖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但若發生在現實生活中未免就太蠢了,而且,糸糸要是回國後知道我死在別的女人懷裡估計會氣到連認屍都不願意。
就在這時候我突然眼前一亮,所有知覺全然復甦!久違的感官刺激令我全身上下的毛細孔頓時盡數張開…被褥…花香…風扇…更重要的是……胸部。
一對彈嫩無瑕色澤宛若白瓷的豐滿胸部,被粉紫色蕾絲胸罩半遮著,肩帶還無力地滑脫在側要掉不掉的簡直犯規,胸部的主人正是Kissy,雖然每次在夜店遇到她,都戴著不同樣式的假髮,畫著不同色彩的眼妝,披著不同風情的香水味,但她那乳溝內側的胎記非常好認,看起來有如一抹唇印,非常地撩人,所以不管造型多麼地百變,只要褪下衣裝,我總能一眼就認出她。
每回相遇,她的名字都不一樣,所以我背地裡給她取了Kissy這個綽號。
雖然我的原則是除了女友糸糸以外,不會和任何一個女人上床第二次,但Kissy是唯一例外,因為跟她上床每每都會有非常迥異的新鮮感受,若選擇忽略她的胎記提醒,基本上永遠可以完全當成另一個嶄新未拆封的炮友來體驗。
大概是這種慢火煮青蛙的陷阱所致,不知從何時開始激情結束後我們會擠在浴缸裡泡澡隨意聊天,甚至一起去吃永和豆漿,就這樣悄悄地越過一夜情的那條界線,甚至比炮友更多了幾分曖昧,只差沒交換line或IG。後來在夜店遇到,光聽聲音我就可以認得出她,以及她刻意多變裝扮下特有的神韻。
當然,她知道我已死會而且有結婚的打算,所以哪怕沒有明講,這樣的關係等到我女友回國就必須全面斷絕,算是大家都應該心知肚明的遊戲規則吧,只有一次,她喝得爛醉,不斷追問我們倆之間的關係到底如何定義,害我有將近兩三個禮拜的時間都不敢再去任何夜店。
現在,她正雙眼迷離、長髮飄散地跨坐在我身上恣意騎乘著,耳邊可以清晰地聽見她歇斯底里的羞喘聲,溫熱的吐息不斷噴在我的頸間……太刺激了,下體持續傳來愈發極致的爽感讓我頻頻渾身發顫,不行…再這樣下去會失守。
此時突然有幾秒鐘的時間我眼前一黑,身體頓失知覺,害我著實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再次被關回方才的空無,幸好只是像貧血一樣……很快我又恢復正常。該死,為了不讓Kissy完全搶走所有的主導權,我感覺到自己挺起了腰改變攻防節奏,讓深入幅度變小但每一下都可以頂到底,差點噴發的衝動總算讓我忍過。
太好了接下來可以猛烈衝刺,讓Kissy知道我的厲害!身體自動藉著彈簧床的彈力開始加劇了抽差的力道,我與Kissy的汗水、喘息、意識……一切均合而為一,彷彿這世上其他所有事物都已不復存在,僅剩我們彼此交纏的肉體,不知這樣的激情持續多久,我再次瀕臨想要發射的邊緣。
然後我又毫無預警地墜回了無盡的虛無之中,幹。
搞什麼…?前一剎那我還在跟Kissy纏綿的不是嗎?為何又會突然被虛無滅了頂?有種莫名被耍的不痛快感,但緊接而來的,卻是悲傷,如此毫無意義的闇中問答,我多希望只是噩夢。不過這也可能就是我往後必須面對的現實,反觀剛剛短暫迴光返照的激情,才是真正虛無的春夢一場……
廣告公司的哥兒們阿孝知道我有性成癮的困擾之後,為了減少他自己在約炮市場上的競爭對手,特地介紹我去參加禪七,說藉著打坐跟冥想或許能減輕我的症狀,可惜根本無效,大概我慧根太淺了吧,到頭來,唯一的收穫是從那之後,我學會了在每一次做愛快要忍不住時就趕緊利用冥想虛無的方式來延遲射精。
真是沒救了我,活該現在被虛無澈底反撲。
乾脆試著放空吧。
什麼也不要想。
既然無法逃離虛無,那就嘗試什麼也不想,和虛無合為一體吧。
…嗯。
……嗯嗯。
算了,我果然是個慧根太淺的傢伙。
不知道過了多久,春夢又開始了,一樣是Kissy!這一次,她戴了一頂銀白色的俏麗假髮,身上什麼也沒穿,正用雙手捧著我的臉頰親吻著,偶爾還微微地伸舌舔弄,像隻調皮的貓,接著更向前傾身緊緊抱住我,將那柔軟的乳房貼著我胸膛,狂野地用指甲在我的背上狠狠刮著好似要將我撕裂,可是扭動自己臀肉的速度卻又緩慢得彷彿想小心翼翼地呵護我們的情慾。
雖然身體傳來的快感使我無力招架,只能任由感官貪婪地大肆沉醉,但畢竟不是第一次,這回我稍微可以試著分神去觀察一下周遭環境…
異常濃烈的花香……漆成粉紅色的牆面,牆上貼了2046和花樣年華的泛黃海報,白色床單上,有著淺淺的玫瑰花紋刺繡,窗上那鏤空的鵝黃色針織窗簾,將透窗的日輝切分成有如碎花般的無數光點散落於整個房間,如果我記得沒錯,上一次春夢的情境也是這裡,Kissy的小套房,我已來過無數次的地方。
只可惜,當我想要開口和Kissy說些什麼的時候,夢境就已經結束了…回到令人沮喪的虛無,心裡的空洞隨著黑暗如墨擴散,想不到關於Kissy的夢,現在成了我唯一可以連接現實世界的窗口,雖然我也不確定那到底是不是現實,可是至少一切的感覺都是那樣逼真…至少不用像現在一樣,什麼都感受不到。
這就是所謂的永劫回歸嗎?
屬於我的永劫回歸。
之後,關於Kissy的夢又反覆了好幾次……多到我已數不清了,有的時候是黃昏,有的時候是清晨,有時是深夜,每次都是在同一個房間,和Kissy緊貼著彼此的肉體歡愉地結合著,但夢境裡,我完全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與其說是夢,倒不如說,像是在身歷其境那些一幕又一幕的回憶重現(雖然對這些回憶我都已經沒有印象),重現著過去的錯誤,並周而復始著動物感傷之後的懊悔…
好懷念糸糸的甜美聲線,懷念糸糸的性感身影……還有她那喜怒無常的病嬌情調…愧疚感持續無限遞增,假設我真的已經死了,人生走到盡頭後,只有一次可以緬懷生命片段的機會,我再三重溫的卻是Kissy而不是跟糸糸之間的回憶…
糸糸應該已經回國了吧?
她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很失望,而且到現在還說懷念她的我實在太偽善了……如果我只是變成植物人,將來有機會能從虛無掙脫、返回人世,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向她坦白一切,就算她因此離開了我也沒有關係,反正我只是渣男一枚…離開我這種傢伙,絕對是個最好的決定。
還這麼想著的時候,所有的感覺又全都一一歸位,簡直像是忽然被插了電的電器似地活了過來,雖然一樣是和Kissy肉體纏綿的情境,然而這次,她卻脂粉未施披頭散髮的,憔悴異常令人看了心疼,而且紅腫的雙眼還不停地流著淚。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這種狀態我根本沒辦法享受性愛的愉悅,等到重新跌進虛無之後心情也變得更差了,甚至有種我活該被虛無桎梏的感覺,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和我做愛居然可以讓一個女孩子哭得那麼悲傷,我的技巧明明很好。
話說回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Kissy完全沒上妝的模樣,和以往風情萬種的魔幻魅力截然不同,像個清新的鄰家女孩,如果我是在沒有女友的情況下認識清純版本的她,說不定會認真考慮交往,仔細想想,在這無止盡的荒謬循環裡,我有如此大把的時間可以檢討自己,卻只擔心傷害了糸糸,從來沒想過Kissy的感受…忘了她曾說過的本名,還試圖要把她推給阿孝…天啊!我好反常。
馳騁情場縱橫歡場這麼些年,我那鏽蝕已久的良知居然又被再度拋光了,這便是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或者我根本只是擔心地獄或審判之類的玩意兒就快要逼近?又或者這樣的罪惡感凌遲迴圈早已是地獄本身的病態設施之一…
幹,我受夠了,上帝…菩薩…誰來救救我……
但我怎麼也沒想到,下個瞬間,當我再度重見光明的時候,看到的不是Kissy不是天使也不是閻羅王,而是糸糸。
她淚流滿面,一臉茫然無措地看著我,我也傻了,千頭萬緒想說的太多了但喉間卻擠不出半句話。自從她去西班牙遊學之後,頭一個月,我還有親自搭飛機過去給她驚喜,但之後我們都只靠視訊維繫,甚至最近視訊也越來越少。
糸糸還是一樣可愛,頭髮長了,化妝技巧也比以往好很多,皮膚也變成了小麥色。我好想和她告解,跪在她的面前坦承一切,卻發現我還是什麼都做不到,腰臀依然像隻愚蠢的發情瘋狗一般上下擺動著彷彿在跟空氣交媾。
意識到這個不自然的詭異現象後,我更發現,自己還是在Kissy的房間裡,而且,Kissy的雙腳正懸空在糸糸的身後輕輕緩緩地搖晃著,雖然看不見正面…
像那樣把自己脖子伸進垂吊繩圈裡、底下的凳子傾倒橫躺、整個人絲毫沒有任何掙扎傾向,就算看不到正臉……也只能推測她應該早就斷氣了吧。
怎麼回事……
哭得哀淒的糸糸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臂,渾身持續地劇烈顫抖不已,我還沒能理解這一切究竟是什麼情況的時候,便再次被虛無的狂潮無情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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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活著嗎?
這個問題,我時不時便會拿出來咀嚼,就像某些人習慣吃口香糖一樣。
雖然這麼形容,我其實根本無法理解口香糖的存在意義,因為天生沒有嗅覺和味覺,儘管也能感到飢餓,但食物於我而言只剩飽足功能,別人口中所描述的酸甜苦辣送進我嘴裡都沒什麼差別,據說口香糖是種一開始甜甜的,吃到最後會逐漸變得完全沒味道的東西,而且還不能吞,什麼跟什麼…那它根本不能稱之為食物呀,只是為了滿足某些人們怪異的咬合癖而已!好吧,以上純屬個人偏見。
忽然覺得……
整個世界,根本就是別人吃到已經沒味道之後才塞給我的口香糖嘛。
我並非厭世,只是除了沒有嗅覺味覺之外,更糟糕的是,我連最基本的觸覺都沒有,醫生判定是先天性的無痛症,各種尋常的觸感,乃至冰凍、滾燙或疼痛,我全都察覺不到,如果用正常人的感覺來描述的話,大概就像是全身各處皆打了局部麻醉吧……像我這樣的人,要順利長大,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多虧我有個極細心敏銳的母親,如果不是因為她,我早就沒了手指和舌頭,全被兒時口腔期的自己啃食得一乾二淨了,為了不被同儕當成怪胎,她把我教育成一個絕不魯莽行事,生活步調非常優雅溫吞的女孩,盡量把擦傷刮傷及燙傷等各種意外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可是這些到底有何意義?活著…到底有何意義?
我其實一直不明白,大部分時光,只能維持無感狀態地賴活著。
因為缺了觸覺、痛覺、味覺和嗅覺,我沒辦法擁有常人所謂的危機感,恐懼感或刺激感,玩什麼都體會不到樂趣,吃喝也沒有半點滋味,不怕懲罰、也不屑獎勵,常常覺得自己很像是配戴著VR裝置在體驗別人的生活罷了,猶如靈魂被隔著一層薄膜長大成人活了二十八個年頭,遲遲沒自殺已經是奇蹟。幸好沒有再額外附加盲目或是耳聰什麼的,否則豈不是太悲慘了。
今天剛好不用上班,大白天的,我呆坐在馬桶上胡思亂想好久,才起身走到鏡子前,慎重檢視自己的每一寸肌膚,這已經是伴隨著我長大的多年習慣了,在每天出門之前和回家之後,都仔細檢查自己整體有沒有新的傷口,然後再以肉眼辨識其嚴重程度,來決定我接下來是否要就醫或演戲,就醫當然是為了健康安全著想,至於演戲…畢竟如果看起來有點嚴重卻沒自覺,可是會被當成異類的。
有時候,我甚至可以為了吸引喜歡的男生,故意在自己身上製造一些看來頗嚴重的瘀青,反正我又感覺不到,也不會留下疤痕,而且,假裝明明很痛還故作堅強的戲碼,用來對付大多數的男人都很有效。
今天沒有新增的傷,全身皮膚狀況也保養得完美無瑕,新入手的眼霜和乳液果然很好用呢,唯獨胸口那個像是唇印的烙痕,是自己初次失戀體會到「心痛」那種微妙感覺時,拿離子夾去燙所留下來的紀念品,至今依然清晰。
即使只是心理上的,虛幻的痛,也是我會想好好珍藏感受的。
步出盥洗室回到臥房,瞥見床上彷彿仍然在沉睡的男人,我不禁別過眼神,想要逃避現實般地裝作沒看到,走去打開衣櫃,一邊挑選今天要穿的衣服,一邊沉思著,昨晚這個房間裡所發生的事情…算是謀殺嗎?
沒有任何目的地,出門之後我只是沿著社區外圍的河堤隨意漫步,天氣非常晴朗,我心底卻蒙了一層揮散不去的霧霾…
如果不曾與他相遇,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吧。
自從我大三第一次體驗到做愛的快感,就立刻依戀上這種奇異又強烈、前所未有的感官刺激,高中時的初吻,牽手,擁抱,對我來講就是咀嚼到索然無味的口香糖,唯有真正赤裸裸的性,才能夠直接觸及到我多重無感底下的慾望核心,才能夠真正喚醒我的知覺意識、衝擊我的神經網絡……
只有在做愛過程中,我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肉身的存在,因而無比狂喜。這樣怪異的體質,沒有一任男友受得了,最後我只能每天流連夜店酒吧、約炮APP甚至援交,來解決自己重度的性依存症,和Fuckie,就是在那時候認識的。
雖然我的原則是決不和同一個男人上床,而且每次約炮,都會刻意變裝成和自己職場、生活中完全不同類型的各種女人,噴上不同品牌的香水戴上不同款式的假髮,這些作法當然只是掩耳盜鈴,但至少能讓自己脆弱的道德感好過一些,事實上這樣裝扮也出奇奏效,在無可救藥的浮靡世界中,每個男人再度遇見我的時候都認不出來,包括Fuckie,然而…我卻漸漸希望可以被他記住。
明知對方有女友,到底這段時間以來我都在幹什麼呢…
他做愛技巧真不是普通的好,以至於我默默給他取了Fuckie這個暱稱。
好荒謬喔…
縱使一直提醒自己不能愛上Fuckie,不能自甘墮落,只要在夜店被他再度搭訕了還是會暗暗竊喜,忘情享受著只屬於我和他之間的狩獵遊戲,他就像是個直覺敏銳的獵人,不管獵物如何變換保護色藏匿自己還是偵測得到,而我,則是甘願臣服於他的那個獵物,透過這遊戲,我們得以不斷重新界定彼此的關係。
該要知足、該進一步還是應該退出,我永遠都在矛盾著,儘管曾經趁Fuckie洗澡時偷看他手機,偷偷調查他的女友糸糸、找到她的臉書,並且假借詢問出國遊學資訊的名義搭訕和她成為臉友…但後來,又會痛恨自己到企圖輕生的地步。
所以三個星期以前,當他告訴我糸糸即將回國的時候,我失控了,借酒裝瘋鬧得很難看,最後我們一起被請出夜店,他只對我說,妳喝多了,早點回家休息吧…真不愧是個擅長折磨獵物的獵人,如果他更殘忍一點,說不定我還比較容易放下。當晚,我一時衝動,就在臉書上找糸糸聊起自己的情傷。
糸糸當然不知道我口中的花心爛貨就是她男友,且因為過往聊得投緣之故,不僅答應回台灣後要陪我喝酒療傷,還介紹了我當時國外最為流行的禁忌玩具:「發條」,推薦我用那玩具來嚴懲玩弄我感情的男人──
據傳這種「發條」的神祕發明者Dr.∞目前其實就藏身於台灣,但因為誰也找不到他本人,所以還是只得乖乖透過外國網站訂購……等我回過神來時,已經按糸糸的指示,藉由某個黑市專用的瀏覽器尋得並且讓信用卡滑過了讀卡機…
看起來真的就跟那種傳統發條玩具的發條沒什麼兩樣,表面亮晃著俗鄙金屬光澤,把手部位是無限符號的圓圈造型,另一端末梢處有著許多細小如牙刷刷毛的透明短針,整體大小近似於那種常見的住家長柄鑰匙。
不到一周,發條就寄到我租的小套房,包裝盒外的使用說明全是英文,大致還能看得懂,上面說只要將發條插到任何正在運動中的活體,它就會錄製目標的動作五分鐘,五分鐘後目標即會澈底「玩具化」。
接下來,只要轉動發條,就能使其重現方才的錄製動作…
此時的我,不知不覺來到河堤的盡頭,原來我已經走這麼長一段距離了啊。
一群麻雀正好飛過我眼前,像在宣示我的罪狀。
兩星期前的那天…
收到發條的那天夜裡,我盯著它的包裝發呆好久,就當我在猶豫是否該退貨的時候,忽然一聲聲響撞碎了寂靜,把我嚇一大跳。
一隻重傷的麻雀在窗台上掙扎著,好似很痛苦,染血的羽翎不停抽搐,但我實在沒有辦法體會那種疼痛和瀕死的恐懼,那時候,魔鬼恐怕在我身邊呢喃耳語了吧…如果不是因為發條剛好到貨,我應該會想辦法照顧那隻麻雀直到牠奇蹟般地康復或不幸死去為止,可是……唉。
在我把發條插到麻雀背上後,猶如破布偶的小麻雀似乎絲毫沒有發覺,依然專注與死神搏鬥好一會兒,才終於靜止下來,我不確定牠到底死了還是已經成功被玩具化,所以試著轉動發條…結果,原本僵挺不動的麻雀又開始重啟數分鐘前一模一樣的掙扎模式!我嚇得想都沒想就將手中的玩具麻雀往窗外丟出去。
而現在,我只能楞楞看著那群麻雀飛遠,遠到再也看不見了,我才回過神,緩緩沿著河堤踏上歸途。
雖然Fuckie恐怕再也無法進食,經過永和豆漿時我還是習慣多了買一份,明明不管吃什麼都沒味道,跟他一起喝豆漿配燒餅的的滋味還是令人懷念…
自從那天發酒瘋,和他分開之後,好長一段時間再也遇不到他,想也知道…肯定是在躲我,我也明白這種局面是自己造成的怨不得誰,偏偏死心不了,仍舊每晚都到他常去的夜店等待,好不容易昨晚終於再度遇到,我裝得十分泰然甚至不把他當回事的樣子,並將上次失態歸咎給酒精,其實心裡高興得瘋了,但絕對不能表現出來,絕對,我很清楚,一旦過度喜形於色,他百分之百會被嚇跑。
我們達成共識,最後一次上床後,這種關係就一刀兩斷,再也不去糾纏彼此,我還有別的選擇嗎?沒有,從一開始,他就是獵人,我就是獵物。
明知自己不可能很豁達地打完分手炮就離開他,至少也想要好好把握這最後一次與他纏綿獨處的機會…直到他進浴室洗澡了,我都還處心積慮思忖著該如何做才能使他對我念念不忘,甚至離不開我,就算將來糸糸回台灣了還是會想偷偷找我…這樣的我,很可悲吧。論長相身材我都比不上糸糸,而且她還是Fuckie他們公司老闆的女兒…我唯一勝過她的,就是男人犯賤偷情的快感。
還在沉溺各種雜亂思緒時,忽然Fuckie的手機響起了line的提示音。
是糸糸傳來的吧,理性告訴我,別再越陷越深,該要放手了,感性卻命令我當場拿起來偷看,沒想到傳來訊息的人不是糸糸,而是個叫做阿孝的人。
「搞定你那個小三了嗎?」
小三?……是在說我嗎?
「等她變成玩具之後趕快傳地址給我啊!」
怎麼會…這樣…
「等不及了,我想中出。」
這大概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恐懼。
看著這些訊息讓人不由得渾身戰慄,我立刻迅速檢查了一下Fuckie剛剛脫下來的西裝褲口袋,果然,有把和我之前插到麻雀背上一模一樣的發條。
Fuckie走出浴室時,我已將發條藏到枕頭下。
之後我們一樣做愛,我卻再也沒辦法全心投入,當我們激情到一半的時候,我發現他偷瞄一眼旁邊地上的西裝褲…
那個當下,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裡,有一團深黑的熊熊火焰瞬間竄燒。
回到家時已經接近中午,我坐到床畔,開始吃起永和豆漿,並且逼自己看向床上那昨夜被我變成玩具的Fuckie,時間彷彿在他身上失去意義,明明是睜著的眼睛卻黯淡無光,依舊痴痴地望著前方,剛毅俊俏的臉龐被定格在深情凝望的瞬間,勃起的陽具直到現在都絲毫沒有垂軟下來,這樣到底算活著還是死亡…
我試著餵他吃一點燒餅,無奈根本無法將他的嘴唇順利撐開,結果只是弄得到處都燒餅屑屑而已。
Fuckie變成玩具後我抱著他的軀體哭到睡著,而現在我同樣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好想要伸手去轉動他的發條……只要動起來的話,起碼不會像現在死氣沉沉的吧?好想再看看他以往那充滿生命力的樣子…可是,不知道他會不會因為上緊發條而恢復意識呢?
如果會,我希望無論何時他看到的都是記憶中最美好、最魅惑的我。
下定決心之後,我一個人吃完了兩份豆漿配燒餅,將床單上的燒餅碎屑都清乾淨,接著洗澡,化妝,噴上Chanel No.5 L'Eau,戴上一頂棕色的假髮,穿上他最喜歡的那件粉紫色蕾絲胸罩,做了幾個深呼吸…做了幾個瑜珈姿勢,再跨坐到他的性器之上,接受他的硬挺…並轉動他那被我插在左邊太陽穴上的發條。
Fuckie果真當場活了過來!他那突然覺醒後的狂烈抽插力道害我險些跌下床去,我只能用大腿緊緊夾住他的髖部,深深地感動地沉浸在他重獲新生的生猛魅力,一往如昔令人迷亂痴醉,令人忘卻眼前的Fuckie現在只是玩具而已…
當他霎時間又僵止不動時我還納悶了半晌,不明白他為何要停下來,原來他的發條停止轉動了,我只好趕緊再次旋轉發條──
這不就是我一直嚮往的嗎?他終於可以永遠陪在我身邊,雖然這樣說很諷刺也很過分但…我很感謝糸糸介紹那神奇的發條給我,讓我得以獨佔她的愛人……
從那天起,每天下班後我都會跟他說說話,抱著他看電視,一起做愛、一起睡覺…性依存症不再困擾我,有了Fuckie的相伴,過去那段令人無助的漫長的虛無空乏旅程終於可以看見盡頭,只是,我還有必須要面對的事情。
糸糸返台當日,我答應說要去幫她接機,因為她想給男友和其他的朋友一個驚喜,所以只有跟我講……我知道自己還繼續跟糸糸當臉友是件很變態的事,但萬一突然不理她了更不自然吧?只好答應會開車去桃園機場載她回台北…
況且,我也很想親眼看看Fuckie深愛的她本人到底贏過我多少。
就在我出了門,快走到自己的酒紅色mini cooper時,發現幾個小屁孩群聚在我的車屁股附近玩耍,害我沒辦法移車。
走去一看…
才發現他們正在玩的,是前陣子被我從窗戶丟出去的那隻發條麻雀。
花了五百元跟他們買下那隻麻雀之後,我捧著麻雀坐入車內,看牠維持掙扎的姿態在我掌心持續震動,不知怎地我哭了,而且一哭就停不下來……
這隻麻雀正在體驗著我一輩子都無法理解的痛楚,而且因為我的關係,這份痛苦甚至沒有期限,只要有人轉動發條,牠就得要再痛苦一次…為了讓牠解脫,我毅然拔去牠背上的發條,但牠並沒因此解除「玩具化」,反而像當機似的開始無限重複死命掙扎。
最後,我只能將麻雀帶回家,放進小鍋子裡,倒入Vodka點火燃燒,眼睜睜地,看牠震顫著、扭動著,最後慢慢變成一塊焦脆的腐肉,不再運作了,才想起自己答應要去機場載糸糸…即使馬上出門,也絕對會遲到吧。
可是已經無所謂了,看著床上的Fuckie,哀傷宛如刑枷將我牢牢銬住,他也跟麻雀一樣,靈魂遭到玩具化的肉身囚禁,在裏頭無助掙扎著嗎?我爬上床,抱著他哭了好久,冷靜下來後,決定再為他轉動一次發條,最終纏綿,與之訣別。
原本不想讓Fuckie看見自己哭腫了眼的醜態,不過那也已經無所謂了。
激情過後,我傳簡訊給糸糸向她坦承所有的事、並傳送自家地址…
等她趕來時,只會看到我已經上吊自殺的屍體吧,她收到訊息後不斷用臉書的語音功能打給我,我都不敢接,自顧自地打掃整理家裡、梳妝打扮、撰寫遺書,還有幫Fuckie穿上他自己的衣著。
像我這樣的女人,也許活該就是這種下場……
雖然感覺不到疼痛,踢倒凳子所帶來的窒息感還是教我害怕不已,我居然,退縮地掙扎了起來,就像那隻麻雀一樣…
誰可以救救我…不能呼吸了…好痛苦……
門外好像傳來撞擊聲…
得救了嗎…快點…
我撐不下去了…
媽…對不起…
……
好安靜…
這就是死亡嗎?
什麼感覺都沒有的感覺…
我真的死了嗎……
一片黑暗……
啊……
當我還在摸索著嘗試習慣這種絕對虛無時,忽然又像是電視被打開顯現畫面一樣,視線範圍內出現了自己的房間,還有一個非常逼近──應該是糸糸吧──一個被憤怒扭曲了臉龐的美麗女人,正用著兇戾惡毒的眼神狠狠盯著我瞧,與此同時,方才那種被死亡勒緊脖子的感覺又再度倒帶重播!
原來我還活著…
原來這就是被上了發條的感覺…
真正絕望的感覺…真正的…真正的…永無止盡的絕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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