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有腳步聲近了,剛剛的對話被鎖上。
記者們進入幽玄之室展開採訪,所有問題都是針對鏡光開問的,因為這飛蛾撲火的對局有太多讓人想不透的地方。
接受訪問的鏡光,三緘其口,不管爐火升到什麼溫度,這顆蛤蠣都不打算鬆口。
幽玄之室所發生的事,只有當事人知道詳情,秘密就鎖在這對局室裡,牆上的那幅卷軸看到了。這幅字畫有些歷史了,字跡卻沒有任何褪色,這墨色彷彿剛附著於絹布上的纖維,精神奕奕,且濃且重。
遲亮也在觀賽的行列,他悶出一肚子的疑惑。等待電梯時,記錄員在一旁閒聊。
「剛剛好扯,我懷疑我幻聽了,名人居然跟鏡光說:『下次對局時分先下吧。』你有沒有覺得很扯。」
「怎麼可能,你確定?」在另一個對弈室的紀錄員問。
電梯門開,亮晃晃的,遲亮恍惚,沒進電梯,腦門全是剛剛聽到的對話,「下次對局時分先下、分先下⋯⋯」,他這輩子不曾與父親分先下,父親竟然對鏡光提出分先下!?
現在,坐在課桌椅上的鏡光,比一個國中生還像國中生,我看不出他經歷了什麼,當他套上那件繡著一排學號制服時,他就像一般的孩子。
那排數字是被一個體制編碼的數字,前三碼為入學學年,後四碼是依班級產生的陸續編號,方便管理的編號。
這節是英聽時間,預定10:55在18頻道公播英聽考題,MP3讀半天讀不出來,延遲了整整五分鐘。最後成功播出時,耳膜差點破了。垂吊在牆角的電視機大概一個月開一次,播出的音量整個破錶。
「我快聾了。」咒罵聲不斷。
耍幽默的涼涼地耍花槍:「這是聽力檢查,還是英聽測驗。」
塵埃久久無法落定。播到第二單元時,林自強已趴下,走過去一看,他已預言出所有結果,進入昏迷。我瞄到答案卡上,一整排塗黑的圓圈圈,整整齊齊對準在C選項,考題還在播放中。
棋院牆上的紅色布條標著「第二十一屆天元就位式頒獎典禮」,主持人在花團錦簇中用麥克風正式宣佈第二十一屆天元就位式即將開始,整個空氣都是鮮花味,左邊的粉色蘭是一群整齊劃一的蝴蝶,右邊桃紅蝴蝶每個展翅角度都一樣,在粉色與桃紅之間,棋院董事長、棋協理事長、海峰棋院院長⋯⋯一個個上台致詞。
鏡光在台下的座位很醒目,他是唯一一個穿學生制服的,剛從學校請半天假趕到棋院,書包還插著突出一截的直笛。
頒獎典禮結束,立即銜接著「新初段研習會」,在這群剛加入職業棋士新成員裡頭,有幾個看起來都是學生,年紀相差十幾歲的現象很奇特。每個人前面都放了一個厚厚的信封。
「請打開信封,我們將逐項說明裡頭的內容。」研習主講人的領帶上,有個奇怪形狀的貼片,是綠油精形狀的香氛貼片。
鏡光在最後面一排低頭翻閱冊子,厚厚一本冊子後半部全是各種表格,「天元賽」、「聯電盃」、「國手賽」、「中環碁聖賽」、「新科職業棋士與業餘菁英棋士對抗賽」⋯⋯的比賽規則,一頁接著一頁,不曉得在找什麼。
「我找不到那張表」,鏡光向旁邊的人求救:「第一戰分組名單在哪?怎麼沒看到。」
「最後一頁。」大森手指著冊子上聯電盃職業圍棋賽的那一頁:「你名字的右邊就是第一戰的對手。」
鏡光先找到自己的名字,接著他找到第一場對手——魏遲亮,三段。
「魏遲亮,三段」自動變成黃色螢光筆的標示效果。
主講人仍繼續介紹著繁褥細節:「請預留星期三的時間⋯⋯,我們會以書面通知比賽時間,低段者比賽固定在星期三,高段者比賽在星期四⋯⋯。」
風和日麗的一天,棋院來信,一張白色表格上畫著簡單的欄位。
比賽名稱:第四屆聯電盃職業圍棋賽初賽第一輪
對手:魏遲亮三段
日期:4月4日上午9點
場所:台灣棋院8樓
通知信拿在手上有不真實感,鏡光重複核對兩次,終於等到了。
4月4日,早上8:45,對弈室已坐滿,從坐姿看起來鏡光十分淡定,表情也是雲淡風輕的。
但,就在手伸向棋盒時,他被雙手出賣了。他看著自己的手,捧住棋盒的手,震個不停,懸在空中的棋盒正在手上發出碰撞,只有他自己可察覺到。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震幅轉移到他身上來了。圍棋聯賽那天,遲亮的雙手就是這種振幅,瞬間,鏡光進入遲亮的身體,立人中學三將的身體與冠智中學三將的身體瞬間對調了。
一旁的佐為看的癡傻,無限羨慕這不能自主的身體,他想擁有這種顫慄。
8:55,所有紅色坐墊上已跪坐各式服裝穿著的人,下半身幾乎都是褲裝,一組一組的對局成立了,這些都是院生循環賽名列前茅或是從社會組甄選殺出重圍的。在取得職業棋士之後,又是一堵堅實的牆擋在前面。
9點整,牆上計時器準時發出鳴響,成雙成對的鞠躬發出此起彼落的「請多指教」。整個對奕室中只有遲亮座位空蕩蕩的,他是最不可能遲到的。
鏡光前方只有一個紅色坐墊,遲亮缺席,成了一個震撼的事實。
鏡光從端正坐姿中溶解了,期待這天的不是只有他吧,想不出是哪裡出錯了。
遲到加倍扣時,遲到20分鐘以上者,裁定敗。
這二十分鐘是個奇怪的空間,車禍、電梯故障、超商搶劫⋯⋯,無數幻想泡沫在發酵中快速膨脹,遲亮一定遇到什麼事,想像的泡沫不斷冒出,一定是有突發狀況絆住他。
此時,一個考試委員走進來,往他的方向走來。
「鏡光,請過來一下。」(果然有事。)
鏡光跟在考試委員背後,走到對弈室外,停在川堂,委員對鏡光解釋:
「魏遲亮今天不會來了。」考場人員以失去冷靜的聲音補充:「名人突然暈倒,現在已被救護車送到醫院。」
回家路上,鏡光走在空蕩蕩的人行道,取得一勝,卻笑不出來,人很輕、很輕,快飄到外太空。
轉彎,一個異常景觀把他喚回地表,那家亮晃晃的全聯突然拉下鐵門。兩個全身著白色防護衣的清消人員,一前一後從側邊小門進去。店面入口貼著一張暫停營業公告。藍色方框中有藍字粗體字:
全聯站前店暫停營業公告
因應新型冠狀病毒影響,全聯站前店進行全面消毒清潔工作,也配合中央疫情指揮中心以及台北市政府之防疫規定,調整營業時間。
2022年2月18日(五)暫停營業一天
恢復正常營業
看不到最後一行正常營業的時間,被張貼的人遮住了,昨天新聞報的是這區吧!
國內COVID-19疫情未歇,全聯上午表示接獲政府通知店內有確診者足跡,明天將暫停營業進行全面清消。有關台北火車站前確診足跡細節,有待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及台北市衛生局進一步說明⋯⋯。
回到家的鏡光,在電視機旁左手拿米色聽筒,右手拿筆預備著。
「⋯⋯那麼是哪家醫院?」寫下一串字之後,不自覺地鞠躬:「謝謝。」他打到棋院打聽名人住院的細節。
鬼發出聲音了:「小光,他還好嗎?」
鏡光:「只是住院而已。」
佐為什麼都聽不進去,主使打電話是他,無法接受現實的也是他。他沒辦法想像,這個被他視為最接近神之手的人生命垂危。佐為片刻都等不住,直接吆喝:
「我們去看看吧!去醫院看一下狀況。」
幾分鐘後,人與鬼已在捷運上快速飄移,捲軸畫在車窗外等速播放著大樓林立的街景。所有事物的輪廓都來不及看清。
站在榮總醫院大廳,冷氣溫度已經把鏡光降溫。
掛號區、領藥區、諮詢區、等候區⋯⋯,他被這巨大機構吞噬了,一陣迷失,看不到盡頭的通道不知通向手術室、檢驗房、病房⋯⋯還是醫護站,玻璃門後面、電梯門後面還有無數個房間藏這巨大的機構。
開始覺得自己太衝動了,像無頭蒼蠅穿梭在冰冷長廊,直到一個粉色出現,有個著粉色護士服的人,帶著一朵笑容。
鏡光問粉色:「請問住院的人會安排在哪裡?」
護士停下腳步,親和回應:「是哪科呢?」。
鏡光再度愣住。
「知道住院人的名字嗎?」護士。
「魏諭,⋯⋯是位棋士、是名人,三天前住進來的。」
另一個經過的護士插進來:「啊!是心肌梗塞被送來的那一位,聽說是圍棋界的重要人物。」
五樓單人病房,是這家醫院的最高規格,訪客椅坐滿訪客。
「夫人打電話來時,整個圍棋會所的客人都慌了。」圍棋會所的櫃檯小姐,坐在最靠近門的位置。
「琴梅,豈止店裡的客人,那天是整個圍棋界都震動了。」名人的大弟子子睿還是那套白西裝。
「那天是十段賽第三局嗎?」琴梅說。
有點詭異的畫面,十段賽的對局者,一個坐在探病椅,一個坐在病床上。兩人在這病房聊起主辦單位將如何調整他們的賽事。
站在病房門外的鏡光繼續竊聽。
大弟子子睿:「比賽那天,我和主試人員在海峰棋院等的有點慌。我一直在棋盤前等著老師,直到判定老師不戰而敗。」
坐在床上會客的名人,氣色不錯:「我清醒時看了錶有猶豫一下,因為一個鐘頭內好像可以趕到。」
子睿:「這樣贏了您不光彩啊!現在離第四場還有五天,老師你沒問題吧?」
「當然沒問題。就是不知道醫生會不會放人。」名人。
五樓窗外,逢上盛開中的羊蹄甲,粉紅喜氣一片。
門外的鏡光趁空檔敲起門來,門其實是開的。
「您好!」問候聲聽起來很稚嫩。
大家現在才發現門口站著一個人,這個人往前跨幾步,算是進房了。
所有訪客訝異地看著這突然闖進的小孩。
「鏡光。」琴梅的聲音充滿訝異。
「鏡光。」子睿也叫出來。
鏡光第一次來探望病人,手腳不知要擺在哪,所有人都感受到他的侷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