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高雄城市芭蕾舞團
時間│2020/01/11 19:30
地點│高雄文化中心至善廳
邁入第十七年的高雄城市芭蕾舞團《點子鞋》芭蕾創作展演平台,如同既往地,以小品發表會的形式,讓芭蕾創作愛好者可以離開學生團隊或學校規模,一嚐劇場製作的尺度。然而,這裡所要評的並不只是一如過往的任一場點子鞋及其舞作,而是試圖勾勒在總統大選開票夜,在高雄市的這一齣舞蹈呈現,如何與隱而未現但又確實存在於每一位觀眾心中的時空脈絡,在劇場空間中微妙的交織互動。 我並不明白選擇大選開票夜這種推動困難,票房又難以捉摸的檔期,是什麼刻意或不得已的原因?但相信對主辦單位而言,絕對意識到了這一場演出的獨特性,不僅與過去十多年不同,也與一週後在台南的場次,有著劇場氛圍上迥異。 這是一場票房將近九成但入席約莫六成的演出,但因而空蕩蕩的二樓座席,卻也使得很像演講廳的空間,稍微多了一點與觀眾親近劇場感。在這冷門時段有更多好場地可用的情況下,或許商借至善廳有不得已的考慮,但也因為觀眾的闕如而彌補了某些難以名狀的缺憾。
在還期待著更多因關心開票而遲到的觀眾能來得及入場時,燈暗、幕起,許生翰的作品〈我虧欠你一生的快樂〉,已經悠悠地在火車行進聲與魏梓錂適切而完美的身段中展開。黑衣的她,透過幾個簡單的拉扯,就已經充分顯示出了孤獨。這樣的表意其實無關芭蕾與否,但梓錂精準的芭蕾身體,則讓這種本是隨性而為的現代舞語彙,添上了芭蕾質地中難以掙脫的內在桎梏,或許這也是這支十分鐘的小品,所最迷人的地方。 當場景轉換,舞台上慢慢垂下了幾件高低不等的衣衫,梓錂在其間遊走與舞動著。有些高度遙不可及,有些則能與舞者產生些許互動,懸吊著的他們,無根地飄蕩在舞者也無定的心神之間。由上方灑落帶著模糊格狀的光線,伴隨梓錂的喘息與嗚咽聲,簡單而完整地舞出了抑鬱者捕捉不到自己也捕捉不到世界的無奈,而她至終在窗櫺的光影中,逝去。 一生的虧欠,原死在無解之中。然而,不得不提到在舞作中曾穿插了一段舞者的錄音獨白,卻因為聲優的選擇與錄音技術的問題,而踰越了配樂的性格,成為了一種闖入式的告解。徒令這濃鬱的作品與簡練的動作,被染上了過於直白的示意。
銜接著抑鬱的黑,第二之作品〈配色〉就顯得明亮與明確得多。
編舞者許佳蓉作為來自北藝大的芭蕾舞者,融合了關渡山丘上的鮮明身體,刻意雕琢了機械動作的芭蕾姿態,在節奏明確的吉他聲中,反映了在貨櫃屋前的劇照隱喻,是趣味的,也是耳目一新的。 名為「配色」的作品,當然不只表現在紅藍黃鮮明的服裝或燈光。在舞者交錯出現的身體互動中,穿著浮誇墊肩的紅色男舞者司徒秉宸,在獨舞中揭開了其作為配色行動的中心位置;身形精巧的黃色獨舞,則與明快的音樂襯托出如同精靈的角色;隨之以藍色與紅色的流暢雙人舞,更令人愉悅。只可惜,鏡框的舞台阻斷了視覺的想像寬度,過小的舞台則無形間讓許多奔馳點到為止。 最有趣的是,佳蓉運用了一些前所未見的身體姿態,在舞者精實的芭蕾雙腳上,安裝了鬆垮又時而抖動的上半身,這需要很好的身體協調性,才能讓精準與隨性在同一個身體上流露,實在是另一種好看!
演出的後兩支作品,分別來自李宗霖與謝佩珊,演出的豐富性與層次較前兩支擳遞而升。正如〈獨角〉在文字上所揭示的~在瘋狂的世界留一塊充滿綠意的土!舞者黃彥傑吹著口哨,抱著一塊塑膠綠草坪出場,著實讓我莞爾了。這瘋狂的世界,真的連綠地都要自己隨身帶著,而不會有人為你保留。 這位「獨角」,一直是自在的。無論是上半場的早操之姿,或下半場運用不同的節奏性所呈現標準的芭蕾音樂氛圍,都流洩出他自顧自地在與身體共事著。尤其後來運用了即興的元素,在快速變化的音樂與光影節奏中,甚至幻化了自己。 然而,後半段的獨角就沒這麼輕鬆寫意了,對比於一開始的明亮,此刻在暗舞台上有了更豐富的層次。那一小方綠地依舊,但卻再也沒在上面跳舞。彥傑用了大量的喘息在台上遊走舞動,聚光燈下的綠地,彷彿成了他四處搜尋的渴望,而他終究是累了......。直到一段豎琴的旋律喚醒了他,重回綠地上的身體,一點不動三點動的黏滯性,彷彿釘根了自己的身軀,卻又呈現了限制中的自由。 在一連串劇比舞多的畫面之後,彥傑終究褪去了上衣,彷彿大夢初醒於草地上,以一段奔放的芭蕾大跳,迴旋於並不寬敞的舞台,佐以不斷的謝幕之姿,在虛實交錯間退場。
前三支作品的配置,反應了《點子鞋》作為芭蕾展演實驗平台的適切性,但若要異於作品發表會的形式,最後一支壓軸的〈百態〉,則可謂自幕起的第一個八拍,就不凡地暗示了今晚絕不只是一個「發表平台」。兩位男舞者王贊凱與秉宸一開始簡單的身體表現,便拉出了作品的厚度,左舞台白色垂幕上只有剪影舞動的女子,彷彿逕自旁觀著,即時增加了舞台視角的立體感。編舞者如此巧思地解構掉了狹小鏡框舞台的局限性,是釋放觀眾視覺與想像的漂亮設計。 正當伶娜剪影的虛實感已經滿溢時,男子們強而有力地從白幕後「端」出了倒臥著剪影女體的方桌,並在舞台的正中央「拾起」伶娜,讓她精緻的身軀與標準的動作,卻是宛如洋娃娃般地被兩人所操弄。而接下來在120公分見方的桌面上,三人的身體共生,濃縮了生活的百態,肢體纏繞與心靈糾結的美感,搭配天衣無縫的音樂,所形成的畫面張力及美感,我相信很成功地既視與反映了每一位觀眾的內心。
生活與生命的千姿百態,就如同舞台上交錯的關係,雙簧般的雙人舞,牽扯著心中對人生的共鳴。前一支作品所奔放與歌詠的獨角人生,卻在最後的壓軸中被訕笑與消解。至善廳所在的高雄市,以及當下全台灣的天空,不也是因為人與人之間逗趣又無奈的那三組雙人舞,而在喧囂中自以為獨斷或民主地互為主體著? 至於那張承載了三人關係的小桌,在人們回到回到寬廣之境的舞台起舞時,便該退場了。但它不是讓舞者融於動作中被移走,也不是衝進兩個小黑人從翼幕抬走,小桌「昇了天」!就著麼搖啊晃著地懸在舞台上空。舞台是淨空了,但地上的人們與空中的桌子,卻也成了分不開的關係,再次牽動著觀眾的心,懸著。
當台上舞者越發自在奔放,雙人與獨舞的交織,與動作刻意的相似性,令著台上的男女,相依、相靠、相利用、相解放。
無人可以自外於生命現場的錯縱舞步,時而和諧、時而碰撞,若要仍能優雅則需要智慧的心及成熟的身體。眾人皆知,舞者的自由流暢,是多少的殷勤鍛鍊與大腦意識下的呈現,表面的浪漫與隨性,透過芭蕾的身軀與腳尖的點子鞋,絕不會也不能是任意而為,否則自由只會帶來傷害甚至災難,唯有成熟的身體紀律,才能讓解構的當代,流露美感。 在〈百態〉的尾聲,燈光巧妙的變形,從舞台的普照收斂為彗星般奔向天際的光束,但依然照亮著高懸的小桌,因此也又彷彿讓收斂的光線成為了發散與照耀,在視覺上有了光源的隱喻。而漸暗的舞台上,人們依舊舞動著...... 佩珊在舞意中自問:「善惡取決於你還是祂?」而燈光師育誠的巧思,則讓我想到了《聖經》中的一段話:「一切美好的賞賜和各樣完美的恩賜,都是從上面、從眾光之父降下來的;在祂沒有改變,也沒有轉動的影子。」
2020.1.11謝幕、歡呼、散場,走出高雄至善廳,總統大選開票結果也已大致底定。
願光榮歸於台灣之前,先有至善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