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雲潭奇說-章七-磬歌(一)

擊磬矣歌，錚錚合鳴，朝祭之聲，舞樂成禮。

昊天成命，邦國盛儀，泱泱浩浩，賢德永昌。

於鑠王師，遵養時晦，邦國泰否，兵戈以待。

小酒拎著夢雲潭進入皇宮時，夢雲潭訝異自己竟然不是在皇家酒窖裡睜開眼睛。

「小酒，妳病啦？」夢雲潭有點擔心，雖然她記得妖是不會病的。

「沒有啊！我很好！」小酒的模樣不只不像病，顯然還相當開心。

「這裡不是酒窖……」

「我知道！夢夢該不會以為我不喝酒會煙消雲散吧？」

「不……」夢雲潭原本想回答：不是嗎？但回頭一想，還是算了。

「夢夢，這是皇宮，就像我的家一樣。」

確實，小酒走在皇宮每條宮廊、每處殿宇，都比別處顯得自在怡然，小酒的臉色神態也相當有光采，彷彿從塵埃裡被拾出來而且擦亮的寶器。

夢雲潭發覺，自己不只兩三次忘記小酒原本出身皇家。

小酒名叫「甲臣」，是古時聖王祭天的酒器；人將祭祀看得極重，一國兩大事，無非祭祀與兵戎，甲臣便是國事上隆重的象徵。

夢雲潭即便不懂人心，但她自天地初成便存在人間，理所當然不會不懂朝代更迭變異，她一直知道小酒是極為尊貴的，卻總遺忘她的原本身分。

小酒曾鄭重向她說過：她名喚甲臣。

甲臣為祭祀所用，她的使命本是憂國憂民。

當夢雲潭從深層思緒中清醒過來時，她發現小酒不見了！

「又來了嗎？」夢雲潭拍頭，她不該忽略小酒本來就有些丟三落四的毛病。

因此只好自己獨自行走在深宮大殿裡的夢雲潭，盡量想辦法找出皇家酒窖的位置。不管情況如何，那支酒罐總會回到酒窖喝幾次天昏地暗……

夢雲潭對人手建造的屋宇未能習慣，為了不在偌大的宮殿中迷失方向，她便在各處做下記號，在柱子上、門樑上亂塗亂畫，橫豎人看不見，她索性給小酒留字，叫小酒自己到酒窖找她。

她和許多宮娥錯身而過，聞到相當多的枯腐氣味；她也經過相當多嬪妃的房間，屋內的味道跟宮娥身上相同，細看屋裡的女人，雖然芳華正盛，但已經透露了行將就木的氣息。夢雲潭不能理解，這些看來年輕悠閒的女人，怎麼個個是未死先衰的敗相？

暫時也管不了太多，夢雲潭仍以找到酒窖為優先。於是她跟著兩個身上帶酒氣的宮娥走。

宮娥走進一處殿宇，她們跪拜之時讓夢雲潭清楚看見了座上的人，她心下一驚，沒想到竟然在這屋中遇上那隻妖！

一件披衣化成的妖，吃了自己的契約主變成個假人，如今聽見宮娥個個喚她太子妃。

她聽小酒說過，芫蘭本來就是要嫁給太子的。

這時候因為當朝皇帝的親叔叔燕儀王過世，皇宮裡撤下了原本斑斕結綵的各類裝飾、擺設，明翎和太子也是一身素服，和上轎那天夢雲潭所看到的明翎不一樣，所以第一眼夢雲潭還認不出來！

明翎看到夢雲潭時，也相當詫異，但她也相當自然地當作沒看見，看來她將人類一角扮演得不錯，只是不知與她日夜相處的太子有無感到新婚妻子與常人有異？

夢雲潭不想多留，沒多看明翎幾眼便走了。

但是夢雲潭仍然沒有找到酒窖。皇宮太大，各處建築又有諸多相似，若沒有熟人領路，恐怕一時半刻無法走出這迷宮陣。

正當夢雲潭發愁時，遠處傳來悠悠的幾響金鐵敲擊之聲，聽來與一般金器聲音不同，夢雲潭猶豫片刻，便隨著那鳴響而走了。

小酒站在空無一人的大殿上，此時早朝已散，一堂金碧輝煌竟顯得有些冷清，她就站在那裡看了許久，邊看邊想，想著她歷經了人間不知多少年歲，流浪在不知多少改朝換代之中，這金鑾大殿光采如舊，且更添金碧，是經天緯地、經世濟民之處，也是闇魅叢生、百鬼交會之地。

甲臣從祭壇上失足，流落為荒淫宴樂的夔辛，昏聵的人聽不見她的哭聲，但卻有一人交付了情愛與靈魂喚她一聲「夔辛」，讓她願意放下她的羞辱，甘心於做一支平凡的酒罐……

宮中報時的侍人偶然走過殿外，敲擊著手上的玉磬大聲宣告著時辰，時辰是種對妖來說甚無用處的東西，但那報時的金聲一擊，小酒還是忍不住流下淚來。

夢雲潭隨著那個聲音走了一段不算短的距離，到偏殿之外的一處華室，裡面有許多年輕女子吹彈著各式樂器，悠揚連綿，夢雲潭聽著覺得喜歡，想聽更久一點，但那敲擊聲非但持續不斷，反而敲得更急促，而屋裡的女人像沒聽見似的，讓夢雲潭覺得這陣敲擊聲是在催促她……

這下她可抓著頭緒了，大約又是住在這的某隻妖，聞到她身上的氣息，誤以為媧皇娘娘來到皇宮了吧？

讓它這麼吵下去也不是辦法，只好過去瞧瞧了。

那聲響的來源在更深的一間屋室裡，深鎖的屋門不能阻隔夢雲潭的前進，她有上百種方法進入室內，就如她此刻輕輕一腳跨入，便已完全進到這老舊房舍的內部來了。

這地方根本是個倉庫，雖然櫥櫃物品擺放整齊，但許多地方都已覆上了一層灰，相較於前方練習歌樂的景像，此處顯得無比冷清。

也許這隻妖只是寂寞太久了吧？

夢雲潭走近一架被白錦覆蓋的高大木架前方，伸手一拉，扯落了那塊白錦，白錦背後，一名女子的形像隨著落下的錦布顯現……正確來說，是一隻女妖。

夢雲潭曾聽小酒描述過，在祭祀典禮上，有種不可或缺的禮器名為「磬」，說的應該就是眼前此物此妖。

「已經好久，沒有人掀開這片雪梅錦了。」那妖朝著夢雲潭淺淺一笑。

「呵呵，我不是人。」夢雲潭知道對方不是那個意思，但也忍不住想撇清。

「我原以為是媧皇娘娘駕到，如今一見才知是誤會。」那妖並不急於澄清什麼，仍保持著現身時穩重寧靜的氣息。

夢雲潭聳肩，一路行來她也很習慣被誤認，多一個少一個並無差別，不過像小酒或明翎那般年久月深的妖精，大抵都分辨得出夢雲潭不是媧皇，由此可知這磬妖應是個古物，被陳列在幽室中而遺忘，不知多久。

「我聞到甲臣的味道了，妳和甲臣一同來此，可以讓我看看她嗎？」

「喔！原來妳們是舊識？」夢雲潭頗感驚訝，沒想到這架銅磬還跟小酒是同一個年代的！

「當年聖王祭天，我常在她左右，只是變故之後我長久被留在深宮中；早時祭典宴樂還有人將我抬出，但不久之後也就無人聞問了。」

「小酒可憐，她被人帶出去，幾經流落，也許妳今日見她，也不認得她的樣子了……」

「我沒有忘記她，請妳帶我去見她好嗎？」這磬妖語氣柔軟，性格卻像青銅製的身子那般硬。

「若是這樣，小酒也必定沒忘記妳，她恐怕恨不得立時就飛來見妳，只是我和她在這大房子裡走散了，現在也不知到哪裡去找她呢！」夢雲潭只能無奈攤攤手。

「嗯……酒罐子裝酒，那我們到酒窖去等她，她宮裡走累了，一定會到酒窖去！」

「妳我靈犀相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