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10|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釀選劇｜《做工的人》第一週：緊扣角色人心，注定讓台灣聲音打到全世界的台劇新巔峰

作為大慕影藝繼《我們與惡的距離》後的第二部面世作品（但其實這才是大慕第一部著手開發的作品），改編自林立青知名暢銷原著的《做工的人》，不但在原汁原味的工地實景拍攝，更令人驚艷、激動不已的，是劇中真的原汁原味呈現出做工的人的生活、性格、語言與氣味，他們會說的話、會聽的歌、會吃的食物、會拜的神、會開的玩笑、會做的夢⋯⋯裡面每一個劇情細節和每一句對白，都自然細膩到令人難以想像。

《做工的人》以幽默流暢的劇本與拍攝，真實可親的角色，打破了過去對於商業劇強情節和中產階級生活的想像，從無到有塑造出全新的台灣聲音與台劇可能性，是以一己之力開創歷史先河的驚人作品。同時破開了主流與非主流、國語與台語、階級凝視的多重屏障，《做工的人》絕對是前無古人，更驚人的是明明開了全新局面，卻在一起手沒有前例可遵循的狀態下，就做到如此高分到位，編導鄭芬芬和製作人林昱伶這個王牌組合，絕對是創造奇蹟背後的天才與推手。

在台灣文學裡，書寫畸零人向來是不曾斷絕的傳統，然而多半是以菁英視角去凝視小人物的苦痛，而這樣的狀態事實上也延續到了影視作品裡。《做工的人》完全跳脫出過去台灣描寫底層階級的疏離凝視目光──事實上，過去台灣影視描寫工人階級，不但容易落入刻板印象，甚至更常接近所謂的「misery porn」，常常是議題先行，先決定要呈現他們有多苦而去折磨角色，彷彿愈慘才愈好看，愈能滿足觀眾的期待，甚至到了違反常情的程度。劇中的角色常常只剩下「面對苦難的悲慘」這個單調的面向。

但那不是「人」。是人就應該會有高有低、有笑有淚、有喜有悲、有可憐的一面也有可恨的一面。

就如同林立青的原著之所以震動人心、賣得翻天覆地，正是因為他越過了菁英想當然爾的凝視，真正寫出了過去大家碰觸不到的工人階級的心境與行為，在他筆下的做工的人，有各自的聲音與個性，有各自排遣生活的喜好，每個人都可愛也可恨，絕望也樂天。《做工的人》編導鄭芬芬顯然做足了田調，讓真實的工人群相躍然於畫面上，她從原著〈走水路〉的基底演化出飽滿多元的角色群，在前兩集都得到完整的抒放與呈現。

〈走水路〉以鐵工兄弟阿祈、阿欽為書寫對象，主角是阿欽，平凡的哥哥阿祈則是企圖守住自己尊嚴底線的弟弟阿欽生命中的重要轉折與隱喻。但在《做工的人》劇集裡，「平凡」的阿祈（李銘順飾）成為工人形象的集合體，他與好友昌哥（游安順飾）、阿全（薛仕凌飾）組成的「噗嚨共三人組」每天做著發財夢，完全反映出做工的人最真實的欲望、生命困境和行為樣貌，而三個人不同的性格，又在這個追逐發財夢的過程中被一一揭露。每個人各有自己可愛可恨的地方，但共同點是自然真實，又有血有肉，他們做的每件事都讓人可以理解，他們彼此間的對話就是真正好友的互動，會互相吐嘈也會互相相挺。

至於個性最特別的阿欽（柯叔元飾），從書中到劇中都是對工人身分最有自覺也最悲觀的角色，他和哥哥阿祈截然不同的形象、語言和觀點，讓人看見樂天背後的無奈，兩個角色彼此間的參差對照，宛如張愛玲所說的桃紅與蔥綠，一悲一喜地推進著戲劇的節奏，照映出劇中的不同層次，也徵顯著喜劇背後隱然的蒼涼。可以想見隨著故事往下開展後，還是會去處理到更多深層而痛苦的肌理。

除了在劇本上看出鄭芬芬的苦心經營和舉重若輕，在演出和拍攝上，也是同等的高明用心。最令人驚詫的演出絕對會是李銘順和薛仕凌，平素以都會時尚形象示人的兩人，在劇裡洗靈鉛華，從表情、肢體、語言到各種小動作，都真正化身成為做工的人，既有辛勤打拼、白爛樂天也有神采飛揚的時刻。

而柯叔元、游安順、苗可麗雖然在台語劇中都演過小人物，但在《做工的人》也紛紛繳出與過去截然不同的演出與完成度，柯叔元的阿欽完全演出了他的外冷內熱，壓抑的調子和帥氣的形象，都予人強烈的全新感受，讓這個角色一亮相就讓人難忘。游安順和苗可麗這對板模工夫妻，在劇中不但 CP 感十足，兩人之間的小甜蜜和小齟齬也真實可愛到不行，又緊扣著做工的人生活中的無奈與辛苦，可說是本劇最佳綠葉。阿祈的妻子美鳳（曾珮瑜飾）和兒子小傑（曾敬驊飾）在短短的兩集內，也已經展現出他們的韌性和懂事，他們與阿祈的互動，更加讓阿祈這個既可愛又可恨的角色活靈活現。

導演鄭芬芬在《聽說》中就展現過獨門絕技──透過人物與地景的對照，來塑造角色或徵顯角色的狀態，她特別擅長透過鏡頭將人物置放在環境脈絡與地景裡，反襯處境和心情，捕捉他們在其間的情感流動。這次在《做工的人》，她一樣發揮到淋漓盡致，不但透過空拍、仰角、俯角等鏡頭拍出 SRC 結構工地的美麗身影，更自覺地在每個鏡頭裡同時處理地景與工人之間的關係，時而看見工人在工地裡的渺小、時而看見他們被鋼骨結構圍繞困限、時而看他們穿梭其間工作，猶如他們與生命困境的戰鬥。

透過劇本的設計，鄭芬芬在兩集內就拍出工地的方方面面、日日夜夜，更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因為對工人們來說，工地就是他們的天、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所有。鄭芬芬在劇本和鏡頭裡，細膩地捕捉他們與地景的不同互動與情感關係，展現出工地令人迷戀的美、生命力和危險性。

《做工的人》不是一部可以輕易用主流市場或商業類型定義的作品，它是一部扎扎實實建立角色，再用角色驅動（character driven）劇情，而且從劇本、演出到拍攝都做得全面到位、自然流暢的絕妙好戲。難能可貴的角色真實感與完整度，讓人短短兩集就又笑又哭，而且迫不及待要與角色們再做一場發財夢。

鄭芬芬導演善用她處理情感張力的細膩度，讓劇中的角色情感衝突做到穠纖合度──情感強度多一分則太油、減一分則太瘦，搭配其鏡頭補捉人與景的強項，開展出全新的台劇語言與樣貌，為台劇角色高度立下難以超越的標竿。兼具極高的可看性與藝術成熟度，完全就是最正統的 HBO 優質劇的質素，絕對能同時收獲觀眾的歡笑與淚水，也要收獲獎季的完全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