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匪就要來了!一個都別落下!」身穿國民黨軍服的軍官厲聲呼喝著,一邊盯著來回搬運的士兵,一邊焦慮地看著手上的懷錶。
黃金,正一箱箱地從上海中央銀行搬上軍卡,載往停靠在港邊的一艘輪船。
這個國家,正在覆滅中。
只要是還能航行的船,一艘接著一艘劃破黃浦江江面,直直往出海口奔去,把江面擠得水泄不通。
靠岸輪船上塞滿了人,他們各自用了珍視的東西,才換來一張可能通往自由的船票。
但有更多的人,即使失去最寶貴的東西,仍無法逃離即將面對的未來。
江邊擁擠的人潮,猶如氾濫的狂流,夾雜憤怒與恐懼,不斷嘶吼拍打著冰冷的船艦,但全在靠近登船口附近,被荷槍實彈的士兵擋在幾米之外。
一個年輕人拼了命地往登船口擠來,手掌裡小心地緊握著一張咖啡色的紙條,深怕被發現的樣子。
他好不容鑽到最前面,將頭探出緊密的人牆,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他查覺到周遭生命的鼓譟,他放任身體隨著人潮的擠壓,左右搖擺。
巨大的輪船就矗立在他眼前,他這一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大的船隻,不禁看得出神,周圍人群的嘈雜,竟宛如消失般寧靜。
蒸汽輪船突然發出巨鳴,將他從恍神中拉回現實,接著向天空噴出一道濃厚的黑煙,燃燒不完全的煤味,竄進了他的鼻腔,直刺達肺,令他不由得乾咳起來。
「還有人有票嗎?!」擋在登船口的軍官大喊。
群眾發狂似地爭相往前傾,吶喊著要登船。
年輕人趕緊舉起手:「我!我!我有票!」他奮力地大喊,生怕軍官聽不見。
軍官聽到了,但旁邊的人群自然也聽到了,立刻有人大叫:「他有票!給我!」說著便擠了過來。接著有更多的人大喊著向年輕人逼近。
無數隻手伸向他,像是要掏走他的生命,而他此刻的性命,就握在自己的手裡,單薄而脆弱。
「碰!碰!」
軍官對天空開了兩槍,附近的人全部反射性地快速蹲下,常年的戰亂,大家已經習慣的動作。頓時鴉雀無聲。
年輕人怯生生地站起,高舉手中的船票,再次大喊:「我有票!」
軍官示意年輕人向前,檢查完他手中的票便放行讓他通過,跟著走上了船,接著士兵們將登船梯收起,輪船再次發出嗚鳴後,輕輕地離開岸邊,岸上的人群再次陷入混亂與吵鬧,許多人直接撲進滾滾的江水裡,濺起巨大水花,想要追上輪船,但越追船卻越遠了。
無數淚水,就這樣灑落入黃濁的江水中。
輪船航行了一天進入夜裡,年輕人瑟縮在甲板邊上,周圍雖然都有人,大家卻異常地沈默,緊緊抱著僅有的行囊,或睡或呆滯地凝望。
不曉得航行到哪了,月亮在船舷左邊的海面悄然升起。
年輕人看著還沒滿月的月亮,想起了前幾年家鄉過中秋的景象,那陣子對日抗戰剛剛結束,大家對未來充滿希望。
航道前方忽然烏雲密佈,很快遮蔽住月光,周遭宛如塗上一層黑漆,海風送來潮濕的水氣,難關,還沒結束。
***
高美濕地一個正在環島旅行的年輕人,吳念穎,他獨自走在遠離遊客的地方,漫步欣賞夕陽餘暉所映照出的整片金黃。
隨著陽光的傾斜,溼地上淺薄的水面一個光點越加異常地閃耀,直刺他的眼睛。
他瞇著眼睛靠近光點, 發現那是一個玻璃瓶,撿起後透過略帶霧面的瓶身,看見一張泛黃的紙片被嚴實地密封在裡面。
「瓶中信?」
他感到非常訝異,居然還真的有人寫這種東西,而且看起來不像是現代的東西,厚實的玻璃瓶身,有一種手工製的觸感。
他使勁拉開瓶口的軟木塞,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淡淡的油墨香飄散出來。
他小心地將紙片取出,刻印的墨字還算清楚,印在一個秋海棠形狀的中國地圖浮水印上:
自由輪
上海—臺灣 (限壹人使用)
中華民國三十八年五月五日
翻到背面,還有一行看似用毛筆寫下的紅字:『巨岩、黃金、救命。』
現在是民國一百零六年,如果這是真的那就是近七十年前的東西了,吳念穎只覺得頗有趣的,沒往細處想,便將紙條放回罐子裡,一起塞進隨身背包,打算將它當作這趟環島旅程的一項紀念品。
隔天他來到台中港,準備搭乘客輪前往下一站澎湖。
客輪出海後沒多久,原本晴朗的天氣突然風雲變色,烏雲快速地靠攏,盤據在客輪上空,緊接著一場暴雨傾洩而下。
船在翻騰的浪濤中持續前行,不時有浪打上甲板,所有人都已坐進船艙並繫上安全帶,凝重地靜靜待著,不斷有人暈船嘔吐,一股酸腐味瀰漫整個船艙,吳念穎聞了覺得十分難受,但仍努力堅持著。
就在他快要撐不住時,暴雨嘎然而止,然而烏雲並未消散,隱約可見閃電在烏雲上層間斷地閃爍,這時海上刮起一陣陰涼的風,吹來一層又一層濃郁的霧靄。
他和幾個遊客首先衝出甲板透氣,才貪婪地吸了一大口,卻發現霧氣裡,有一種發霉的腥臭,像是醃製失敗發霉的魚。他終於忍受不住而靠著船舷向海裡嘔吐起來。
客輪突然遭遇濃霧,放慢了速度往前行,吳念穎緩和過來後,摀著口鼻看到船員在控制室跟甲板之間來回跑動,像是發生什麼故障。
「大副,導航故障了,其他定位跟通訊裝置也故障了。」一個船員小聲向另一個看起來職位較高的人報告。
「指北針呢?」
「您看,」船員拿出手上的指北針,「一直轉...」
「我去找船長,先別讓遊客知道。」
「是。」
吳念穎想,要隱瞞恐怕也難了,問題的嚴重性早就寫在每個船員臉上。
船長最後還是決定向乘客公開說明,船上導航定位與通訊元件全部失靈,所有人的手機也失去訊號,船長表示已發出求救信號,但仍未收到回覆,要遊客不要驚慌走動,以免發生危險。
大批遊客在歷經暈船後,實在也沒有力氣走動,除了少數幾人按耐不住四處查看,其餘均聽從指令坐在艙內等待。
吳念穎倚靠在船舷向霧裡面看去,發現霧氣後面好像有一團黑影逐漸逼近,同時隱隱傳來詭異的低鳴。
終於近到能看清楚黑影的樣貌,他不禁驚呼,那是一艘外觀鏽跡斑駁的老式大型蒸汽輪船,巨大的煙囪從甲板直竄向天際,一面破損的國旗勉強勾掛在桅杆上,然而看不到有人的跡象。再往船身看去,船首下方嵌入了一顆半艘船大的礁岩,隨著海浪的起伏,船身與礁岩不時發出陣陣詭異的磨擦聲響,彷彿有人在船身內部敲擊刮劃,令人發毛。
當兩船再更靠近時,他發現斗大三個字『自由輪』便烙印在靠近船首側邊的船身。他感到似曾相似,卻一時想不起來曾在哪裡看過。
但這艘船,給他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
此時客輪似乎已經下錨,船長領著大副及幾名水手,帶著一組繩梯走近船舷,準備將繩梯拋上去,打算登船查看。
「船長,你們要上去?不好吧?」吳念穎直覺地說。
「沒事啦!少年仔!我們現在也不能亂動,附近好像都是暗礁,得等霧散了才行,趁這時間我們剛好可以上去這艘船,看看它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吳念穎覺得大概很難說服他們,而他其實也很好奇那股不安究竟從何而來,人有時候面對未知的東西會不自覺感到害怕,但往往只要查明真相,大多都不是什麼可怕的事物,只是自己嚇自己罷了。想到這裡他竟也有點想上去看看。
「可以讓我一起去嗎?」他說完自己也嚇了一跳,不曉得為何會將心裡想的話脫口而出。
船長跟大副相視了幾秒,互相笑笑,說:「好啊!少年仔。但你可別亂跑喔!」
說完船長指示大副將繩梯甩上輪船的船舷,大副是個高壯的男子,被他甩出去的繩梯在空中筆直地向上飛竄,發出破空的呼嘯, 繩梯末端的鐵鉤撞進輪船船舷內,落在甲板上發出鏗鏘巨響,接著他將繩梯往後一收,鐵鉤緊緊勾上船舷的欄杆,他拉了幾下確定牢靠後,將手上這端固定在客輪的邊上。
船長率先攀上繩梯,身手矯捷地快速往上爬,一溜煙已經爬了一半。繩梯大概有重量限制,船員很有默契地一次只爬一個人。
待船長與兩個船員都進到輪船裡後,大副對吳念穎做了個請的動作,於是他走向前,雙手攀上繩梯,感受到繩索傳來的粗糙厚實感,然後向上攀出一格,繩梯搖晃起來,但他沒有停住,而是持續三點不動一點動的原則繼續向上,大副微笑點點頭好像有點意外。
吳念穎將頭探上船舷後,看見先上來的三人呆立在前方,擋住了他的視線,於是翻進船身湊近去看,甲板上竟然滿佈駭骨,有的形體完整且還包覆著衣物,但有的卻支離破碎四處散落。
「這是拍電影嗎?」其中一個船員說。
「看起來不像。」船長搖頭。
吳念穎心中想:「自由輪,這些人真的都得到自由了嗎?」
五個人在甲板上四處探索,但除了屍骨,並未看見其他活物。
船長:「看來要通報政府機關來處理。」
大副:「不過目前無線電還在斷訊狀態...」
船長:「只能先等霧散了...」
接著他們推開生鏽腐朽的鐵門,走進入船艙,一種更加濃郁的腥腐撲鼻而來。
由大副打開手電筒在前面領路,船長跟吳念穎在後面跟上,兩個船員則留在外面警戒。
船艙內有一堆屍體堆疊在一起,看似人為堆放的,但特別的是跟外面屍駭不同,這裡的屍骸都穿著軍裝,非常老舊的棉布材質,有些還帶著軍帽,上面一顆藍色的國民黨徽依稀可辨。
大副見狀:「操!這什麼年代的人啊?」
船長湊近檢視,說:「看起來像是民國前期,以前國民政府的時候吧!」
吳念穎注意到屍堆後面還有東西,拿著手機往上照,發現竟有一具屍駭端坐在十幾個木箱的堆疊之上,他同樣穿著軍裝,但比較正式,似乎比下面的屍駭更加高階。
大副也跟著看過去:「靠,這是他們的老大嗎?」
船長也不禁納悶:「這死狀也太奇怪了!」
大副:「他們好像在護著什麼?」
「這些箱子?」吳念穎插話。
大副推開一些屍骨,走向最靠近的一個木箱,用手輕擦箱頂,粘起一層厚實的塵埃,木箱的鎖早已鏽蝕,他只用手電筒背後輕輕一敲便應聲碎斷。
但因為箱栓也鏽蝕了,他打開時還是需要很費力地向上撐開。
船長趁箱子開啟時用手電筒往裡面照,看清裡面的東西後,驚訝得猶如石化一般。
吳念穎跟大副也往裡頭看,照進去的光線通通被反射回來,映照在臉上,黃澄澄地閃爍。
十兩重的金條堆滿木箱,吳念穎腦中頓時閃過:『巨岩、黃金、救命』,這才想起那張泛黃船票,正是寫著『自由輪』,他不禁心想,難道就是這艘船?居然漂流了近七十年才被撿到,又這麼巧馬上被他遇見擱淺地點?一切似乎太過於巧合。
「這下發財了!」船長抓起一把金條。
大副已經在開另外一個箱子確認,打開後不可置信地抓起另一把金條。
「我覺得怪怪的,應該不要動這些東西比較好!」吳念穎直覺地說。
船長跟大副同時看向吳念穎,眼神裡透出一股野獸的兇光,但只有一瞬間即消失了。
船長滿臉堆笑,靠近吳念穎,手上仍抓著金條,說:「少年仔,這些金條夠我們好幾輩子花用了!大家一起分了不是很好嗎?」
吳念穎被逼著退後了一步,他眼角餘光瞥到坐在箱堆頂上的軍官屍駭似乎動了一下。
船長:「我們把這些黃金偷偷運回客輪上,大家分了它!」
大副:「我覺得客輪可能吃不了這麼多黃金的重量。」
「這樣啊...那或許該減少一些重量才行了!」
船長向大副始了個眼色,兩人分別從懷裡掏出手槍。
吳念穎已沒心思去細想載運遊客的船家準備槍是為了什麼?因為槍頭已指向他。
「船長,你這是什麼意思?」
「少年仔你放心,只要你不亂來,乖乖留在這船上,我們就不會對你怎樣。」
船長說完,示意吳念穎走出船艙來到甲板。
大副把兩個船員叫過來,側耳交代了幾句,三人便快速地攀爬繩梯往下回到客輪上。
沒多久,客輪上傳來一陣陣驚呼與尖叫,但在幾聲槍響劃破天際後,頓時安靜了下來。
安靜了約莫一分鐘後,吳念穎就看到繩梯開始晃動,然後一個接著一個的遊客攀著繩梯,越過船舷進到輪船上。
濃霧始終沒有散去,天色隨著時間過去變得更加昏暗,由於遊客眾多,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讓所有人上到輪船來。
「你打算把我們都丟在這裡?!」吳念穎怒視船長。
「我沒有殺了你們,你應該感謝。」船長說完指示大副進行黃金的搬運。
為了方便搬運,幾個船員先將裡面擋住箱子的屍駭都搬到甲板上,然後便開始吃力地將黃金搬出船艙,再用垂吊的方式運送上客輪。
大多數遊客並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有人還以為是遇上了海盜。
他們總共搬出了二十口木箱,客輪吃重被壓得比剛剛載滿遊客還深。
「你們就乖乖待在這邊,求救訊號如果有被收到的話,應該很快就會有人來救你們了!
船長說完迅速攀下繩梯跳上客輪,接著大副揮刀一斬,繩梯底部應聲而斷,軟弱無力地垂向輪船側身,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只是來回晃動。
客輪漸漸遠離,最後消失在迷霧之中,遊客們雖然都把能吃的糧食帶上了,但面對接下來的情況,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
入夜後,遠方黑霧後面,一團橘紅色光暈逐漸從海平面升起,接著霧氣從亮光照射到的地方開始散去,吳念穎看到一顆渾圓的滿月,帶著暗紅的血色,彷彿獨眼巨人的眼睛,佈滿血絲從海平線探出頭窺視。
「啊!」有人驚呼。
「屍體會動!」
接著有更多人發出驚叫,吳念穎也注意到了,身邊的屍駭,竟然在照射到月光後,抽搐了起來。
「報告師長!黃金被偷了!」一個軍服駭骨士兵從船艙衝出來,隱約能看到一張半透明的臉,與頭骨重疊,四肢也被同一種半透明的東西覆蓋著,但唯獨骨頭是不透明的,看上去十分駭人。
遊客見狀紛紛放聲尖叫地往船尾聚攏。
被丟在甲板上的軍官屍駭緩緩起身,半透明的臉表情嚴肅:「王八羔子!部隊集合!」
堆成一堆的屍駭照到月光後原本就在竄動,在軍官下達命令後更是劇烈地蠕動起來,接著一個個站起,快速地在軍官面前排成了五人一排總共四排的隊形。軍官開始大聲地用濃厚口音斥訓著。
「他們又來了。」
一個男子聲音在吳念穎耳邊傳來,他轉頭一看發現是一具民眾樣貌的屍駭,同樣被半透明物體所包覆著。這時他才驚覺,船上所有的屍駭都已經復活,沐浴在血色月光下,漫無目的地遊蕩,但似乎都沒有發覺到船上多了許多陌生客人,除了他身邊的這個男子。
「你在跟我說話?」
吳念穎驚駭地轉回頭,屍駭居然對他露出燦笑,臉上的半透明物體,像是果凍般,形塑出可能是他原本的樣貌。儘管感受不到惡意,全身的寒毛仍舊瞬間矗立而起,冷汗從額頭悄悄滑落。
「你不用怕,我不會傷害你們的,但那些軍隊就不一定了,只要你沒碰過黃金的話...」屍駭男子平靜地說。
吳念穎試著冷靜思考,但腦中卻一片混亂,勉強擠出聲音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猜我們大概是被詛咒給困住的幽靈吧!」
「詛咒?幽靈?你知道你已經死了?」
「當然啊!死前的那一幕我到現在還忘不了。但其實死亡不過就是一瞬間,也沒啥大不了的,就是死前比較難熬些。」
「你說的詛咒是什麼意思?其他屍駭好像沒有發現我們?」吳念穎瞥了一眼群聚在船尾的遊客,左右閃避遊蕩的屍駭群。
「你看看眼前的這些屍駭,跟我有什麼不同?」
「除了軍隊,好像其他人都沒有意識,只是漫無目的的遊走?」
「沒錯!這就是我下的詛咒。」
吳念穎還是沒聽懂。
「因為他們都吃了人肉,而我詛咒他們永遠無法離開這裡。」
「什麼?」
「看到那些支離破碎的骨頭了嗎?」
「那些是被吃掉的人,只有他們在每年月亮變紅的這天,不會復活。大概是因為靈魂不受詛咒,早就不在這裡了吧!」
「那軍隊怎麼也還有意識?」
「他們雖然沒有吃人肉,但卻有另外一個非堅持留下不可的理由。」
「你是說那些黃金?」
「沒錯。他們生前的命令就是守護黃金。」
「但是現在黃金被搬走了...」
「搬不走的,紅色月亮沒有消失之前,沒有人能離開這片海域。」
「你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聽你的口音很奇怪,你是那一省的?」
「省?我是台灣人。」
「台灣啊!我們差一點就到的地方,沒想到拼了老命最後還是沒能到達...我的船卷還是姊姊用性命換給我的...」男子略為哽咽。
「你們是什麼時候的人?」吳念穎囁嚅地問。
「民國三十八年,那年共軍打下了南京,國民政府開始大批逃來台灣...」說著說著,他半透明的臉上似乎泛著淚光。
「三十八年...都快七十年了。」吳念穎伸手按在隨身小包上。
男子頓了頓接著說:「那天啟航後,晚上就遇上了暴風雨,月亮本來還是明亮的顏色,卻在一團黑色霧氣包圍下變成了鮮紅,我們就在霧氣裡開始迷航,最後撞上巨岩擱淺在這裡,霧氣裡還是有日夜,白天沒什麼感覺,但夜晚月亮的血紅色會透過霧氣穿透進來,給人一種不安與消極的絕望。不知道過了多久,都沒有人來救援,派出去的求救小艇音訊全無,食物吃完了,開始有人餓死,然後終於有人忍不住,吃了病死的人...而那天,剛好是月圓之夜。」
「這...也是逼不得已的吧?」
「逼不得已?我寧可餓死也不願意違背良知!」
「大家最後是怎麼死的?」
「吃了人肉的人後來都得了怪病一個個暴斃死去,軍隊的人則是撐到最後一刻才集體自殺,他們最終都與黃金死在一起。我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然後沉沉睡去,再次醒來,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了。然後每年當紅色滿月出現後的十四天內,被月光照射後我們都會復活,我總是茫然地望向紅月與大海,軍隊總是在自我操練,其他人則像是被囚禁的靈魂,即使復活也只能漫無目的地遊蕩。」
「我們有辦法離開嗎?」吳念穎明知答案卻還是心虛地問。
「我剛說了,紅色月亮在就沒辦法。」
吳念穎像是聽出了一絲可能性,一時激動地問:「所以白天就可以了吧?」
「白天迷霧仍然會在,繞不出去的,我活著時只有在初一看不見月亮的晚上,發現迷霧才會消失,但那時早已沒有力氣移動半分,更別說逃出去了。」
「看今天的月亮才剛滿月,要到農曆初一還要十五天。」
「沒錯,但船上的小艇都派出去尋找救援了,就算你們能撐到初一,也沒有船可以離開了。」
「這確實是個問題。」
此時吳念穎察覺到軍隊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他正想走向還在驚慌中的遊客說明一切,卻又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回頭,從隨身小包裡拿出昨天撿到的瓶中信。
他還沒開口那個屍駭男子就先激動地說:「沒想到被你撿到了!」
「原來這還真的是你的。」
男子笑說:「當時大家都還有力氣,還在想著怎樣求援,軍隊也坦承在守護黃金,只要大家別亂來也會協助求救,因此在對未來還是很有希望的時候,我寫下了這個瓶中信,也沒有多想,就是帶著一點好玩的心態吧!總覺得派出去的小艇很快就會帶回好消息了,但他們或許也已經在迷霧中死去了吧!後來我還真的開始希望瓶中信被撿到,也後悔沒多寫一些資訊,沒想到過了幾十年後才被你撿到,真是諷刺啊...」
吳念穎想將瓶中信還給他,又覺得似乎有些不妥,遲遲沒有說話。
男子看出了他的心思,說:「你可以幫我留著它嗎?當作世人對我們曾經存在的紀念,好嗎?」
「嗯。」吳念穎點頭,將瓶中信收回包包內。
「我想我有義務要告訴其他人。」吳念穎看了船客群一眼。
「好,給他們一點心理準備也好。」男子表情竟顯露一派輕鬆自然,好像漫不在乎。
吳念穎心想也是,我們的死活其實也與屍駭男子無關了,於是走向遊客群,向他們說明了一切,有些人露出哀怨的表情,但也有些人堅強地摟著小孩與家人。
知道船上的屍駭無害後,大家將食物集中管理,雖然零食看似不少,但要供應七十人撐十五天,大概是不可能的。
吳念穎與一組人馬開始在船上搜索可以當作船艇或是能漂浮的東西,機會大概只有一次,就是十五天後的初一,錯過這天,就必須再等一年。他想到這裡,不自覺地心跳加速。
月亮逐漸升高,夜晚正在慢慢倒數,吳念穎他們只收集到一些類似保麗龍救生圈的浮具,但遠遠不夠七十人使用,不禁令人們開始感到絕望。
「不可能的...」一個胖爸爸沮喪地說。
「不要這麼早就放棄...」吳念穎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心裡的信心卻開始崩裂,忍不住想:「我們真的能活著離開嗎?」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擬定了一個計畫,也是唯一的計畫,他們紀錄月亮升起的位置與時刻,以及在完全日出之後迷霧重新聚攏的時刻,這段時間差便是他們的黃金時間,在這時間內才有機會逃出。同時他們推估當初從台中出發往澎湖的話,目前應該是還在兩者之間,所以只要朝東方持續前進,碰到台灣島的機率將比往西南方碰到澎湖的機會高出許多。屆時將分組由健壯的男人領游,慢慢往東前進。
沒有人敢保證這方法可行,大家的不安與恐懼全都寫在臉上,有些人甚至提出留在船上的建議。
月亮準備西沈,而東方黑霧的後面,一道白光擴散了開來,像是透過霧面玻璃看出去般,一切是如此的虛幻縹緲。
屍駭男子與其他屍駭,紛紛緩緩地倒下,吳念穎奔波了一晚收集浮具,本來還想找男子聊聊,看來只能等晚上了。
船客們為了因應十四天後的夜晚有足夠體力逃離,決定調整生理時鐘,白天睡覺,晚上進行準備,而大家忙碌了一整晚,確實也疲憊不堪,一個個依偎在一起像死屍般沈沈睡去,只留下幾名負責守望的人,輪流觀測四周的變化,因為或許還會有像他們一樣迷航到這裡的船隻出現。
幾天過去了,糧食在精密的控制下勉強支撐著每個人,沒有分配工作的小孩與老人則盡量給予休息。軍隊的人仍不見蹤影,吳念穎他們將收集來的可用浮具用繩索串成幾張網狀的結合,以提供下水後讓人除了有大面積的攀附空間,也不至於被浪分散。
工作空檔,吳念穎就會跑去找駭骨男子聊天。
「認識幾天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吳念穎說。
駭骨男始終在死去的附近看海,並未參與吳念穎他們的工作,月亮出來時,他就靜靜地看著海,月亮落下時,他也默默地靠著船舷倒下。聽到吳念穎走過來問,他轉過身來,眼睛卻還是看著另一邊的海,淡淡地說:「陳穎。」
「哇!真巧,我的名字裡也有個穎字!」
「喔?」
「我叫吳念穎,是我奶奶幫我取的喔!」吳念穎直覺地伸出手想要握手,但馬上覺得不妥,卻又不好意思縮回來,就這樣掛在空中。
陳穎若有所思,緩緩舉起半透明的手,握住了吳念穎。
吳念穎感覺到一種奇妙的觸覺,冰冰涼涼的,但卻又有一種溫暖流向心中。
原來那冰涼感的來源是他握住的陳穎手骨,而溫暖,應該是透過半透明狀的東西傳遞過來,或許就是所謂的『靈魂』吧!
陳穎說過他最掛念的,是還留在南京的姊姊,她把自己賣身給一個不想來台灣的軍官,以換取一張給弟弟通往希望的單程船票。但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後,他只能每年復活時對著海平線遙望,思念姊姊與故鄉。
「不知道她後來過得好嗎?現在大概也不在人世了吧!」陳穎心想。
太陽再度升起,眾屍駭像斷電的機器人瞬間頹倒,陳穎也再度無力滑坐在甲板上,空洞的眼窩,直視迷霧籠罩的天空。
***
三天後就是初一了,細如柳葉的下弦月,發出紅光穿透黑霧而來,彷彿咧嘴而笑的血盆大口,隨時會吞噬他們的靈魂,令人發寒。
吳念穎也發現,當月亮越小,所穿透過來的光越少,被照到而散開的霧也就越少,屍骸的活動力與半透明物質因此愈加虛弱與不明顯。同時月亮出現的時間越來越往後移,與日出的時間間隔也越來越短。照觀測組推估,初一的月亮升起到日出的時間,僅有大約三十分鐘,算上連日來記錄實際霧氣重聚的時間是在完全日出之後,但也約略只能再多十到十五分鐘。
初一的前一晚,食物已經完全吃完,大家只能憑藉露水與尿水支撐著。月亮已經細到幾乎看不見,像一條紅色的細線,掛在黑霧遮蔽的天空上。
初一凌晨五點左右,周遭黑色的迷霧開始退去,顯然看不見的初一月亮,已悄悄升起。
確認完七張漂浮網都準備就緒,跟幾個領游的人再次核對完方向,他們準備下水出發。
吳念穎深呼一口氣,走向陳穎。
已經幾乎看不見陳穎的半透明部分了,不過他的骷髏還站著,獨自面向西邊的海,肩膀隱約微微顫動,吳念穎不確定他是否還在,因為其他骷髏都已經因為失去月光而只能躺在地上抽動,甚至沒有動靜了。
陳穎感覺到他的靠近,沒有轉身卻先開口說:「要跟你說再見了。」
「等一下你就不能動了對吧?」吳念穎靠在船舷上。
「是啊!一年一次的復活又要結束了。」陳穎慢慢轉過來。
「非常感謝你告訴我們離開的方法。」
「沒什麼啦!這方法其實很糟,但為了活著值得一試。等你死了才能體會,活著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陳穎笑著感嘆,但已看不見他的表情。
「有什麼我可以為你做的嗎?」
「嗯...」陳穎想了一會,說:「或許你可以幫我尋找姊姊,就算是墳墓也好,告訴她,我很好。」
「當然好啊!如果我活著回去,一定去幫你找姊姊!對了,她叫什麼名字?」
「陳玥。」(音同月)
吳念穎聽著覺得有點熟悉,正想問這個玥字怎麼寫時,胖爸爸帶著一群人走了過來。
胖爸爸:「我們想跟您說聲謝謝。」
陳穎見到來的人有小孩,怕自己的骷髏樣貌會嚇到他們,快速地套上用破布做成的頭巾,忙說:「沒事的,我沒幫上什麼忙。」
胖爸爸:「不,告訴我們可以離開的時間很重要,這讓我們能夠冷靜下來面對問題,合理的分配糧食,才有辦法能撐到今天!是您給了我們希望!謝謝!」胖爸爸說完深深一鞠躬。
眾人也跟著紛紛道謝!
吳念穎見到這種場面,不禁濕了眼眶。
接著本想讓陳穎寫封信給姊姊,但眼見時間已然不多,推估距離日出大約只剩三十幾分鐘,且一時又找不到紙,他只好讓陳穎把他姊姊的名字與想說的話寫在船票上,一起放進了瓶中信裡。
就在這時,船邊突然鼓譟了起來,原本垂落的繩梯突然被拉緊,眾人嚇得紛紛往後退。
一個骷髏軍官滿身是血地率先爬了上來,模樣極其駭人,幾個膽小的女生放聲尖叫。
軍官不為所動,並未理會船上的人,逕自走到甲板中間,直挺挺地站著。
「動作快!」軍官厲聲大喊。
接著便看到一個一個的士兵,分別扛著裝載黃金的木箱攀爬上來,輕盈俐落地將黃金堆置在軍官右側,然後在軍官面前列隊站定,他們身上也或多或少沾著血跡。
最後一個士兵放下木箱,跑到軍官面前大喊:「報告師長!黃金二十箱清點完畢!」說完動作誇大地行了軍禮。
師長堅毅地回完禮,士兵才小跑步入列。
「大家辛苦了!這次守護黃金是我們革命軍人最重要的任務!反攻大陸就靠這些黃金了!師長知道大家守護這麼多年了,都很想家,很想家裡的親人,媳婦,子女,但只要共匪在的一天,黃埔革命軍的精神就必須流傳下去!」
「是!師長!」
「好!把黃金搬進船艙,開始動作!」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眾人呆立原地,許久不敢動作,就連呼吸也小心地控制著。
陳穎推了吳念穎一把,空洞的表情像是在對他笑。
「對啊!我怎麼沒發現到!」他開心地衝向船舷,往下俯瞰,力道大到差點要栽下去。
然後他便轉身向大家喊道:「我們有船了!軍隊把客輪弄回來了!」
群眾聽了紛紛往船舷靠攏,無不開心地大笑並與身旁的人擁抱,有人想去跟師長道謝,但看到他一身是血的猙獰模樣,只好打了退堂鼓。
吳念穎笑著擦去眼角欣喜的淚水,對著陳穎說:「你早就知道了對吧!」
「是呀!只是沒想到他們這麼慢,害我也開始有點擔心了呢!」陳穎在竊笑。
兩人相視,然後止不住地大笑起來。
他們用最快的速度讓所有人下到客船上,距離日出剩沒多少時間了。本來領游的小組七嘴八舌地在船艙控制室內研究如何開船,好不容易才大致搞懂幾個簡單的操作,但導航與通訊仍舊是故障的。
船上沒有看到原本的船長與船員,有些血跡從甲板一路延伸到船邊,沒有人去提這個問題,大家一心只想離開這裡回到台灣。
一切準備就緒,客輪開始緩緩地朝東方海平面上的魚肚白前進。
吳念穎與眾人向還趴在船舷的陳穎揮手致意,然後看著他頹然地滑入巨大輪船的黑影之中。
吳念穎噙著淚水說:「再見了。謝謝。」
然後他轉身面向逐漸亮起的海平線,微光映射在他濕潤的眼眶。
客輪用最大的速度在航行,身後的黑霧已經開始迅速靠攏,擱淺輪船只剩下隱晦的一小團形體可以辨別。
黑色霧氣彷彿有生命一般,向著他們追逐而來。
「不能再快嗎?!」吳念穎激動問著掌舵的胖爸爸。
「不行!已經是極限了!」
「被追上一切就白費了!」
船上眾人開始急聲吶喊。
「加油啊~」
「衝啊~」
黑霧最終還是追上了客輪,殘酷無情地一口將其吞噬,連同眾人最後的驚呼與吶喊,一起消逝在翻滾沸騰的黑浪之中。
刺眼的陽光從海平面跳出,東方平靜無風的海面泛起金黃色的碎浪,西邊卻是一團濃郁到連陽光都照射不進的黑霧。
忽然,一陣強風吹來徐徐躁動,將海面的金黃碎浪,擾動地更加熠熠閃爍。
強風持續吹往黑霧,卻僅僅只颳開一個小角,露出一丁點船隻的前鼻,但下一秒卻彷彿魔法被破除一般,一艘白色客輪從黑霧裡飛竄了出來,速度之快像是被巨人擲出的水漂,將海面劃開一道深深的刻痕,洶湧的浪潮向兩邊撲嘯而去。
胖爸爸跟吳念穎勉力撐住船舵,直到船身慢慢減速下來後才疲然倒地,旁邊另一個人趕緊接手掌舵,緩慢地朝向朝陽持續航行。
陽光斜射在吳念穎跟胖爸爸臉上,他們累得躺在地板上,額頭的汗珠閃閃發光。
吳念穎喘著氣說:「好像成功了。」
「是啊!看到太陽了。」
「誒!」吳念穎用手肘撞了一下胖爸爸。
「嗯?」
「活著真好。」吳念穎想起了陳穎最後對他說的話。
兩人對著船艙天花板噗嗤地笑。
***
大家在靠岸前,編織好了一個理由,說他們遇上海盜,船長與船員都被殺了丟進海裡,錢財被洗劫一空後,就把他們丟在海上漂流,很幸運才能漂回台灣。
儘管略為牽強,但每個人都這麼說,警方也不得不採信了。整台船消失半個月,早已是媒體近日追蹤的頭條,如今再度出現,媒體更是大肆報導,甚至還將掌舵的胖爸爸捧成了英雄。
由於吳念穎在外念大學,獨立慣了,並沒有讓家人知道他跑去環島,靠岸後他便悄悄告別群眾繼續他的環島之旅。
在回到台北前,他先來到桃園的老家。
他悄悄推開略為生鏽的鐵門,發出輕微摩擦聲響,然後便看見八十六歲的老奶奶躺坐在庭前的躺椅上,安詳地沐浴在透過葉隙灑落的日光裡,她似乎正夢見什麼好事,淺淺地微笑著。
開門的聲音即使再小,還是打破了老人沈睡的寧靜。奶奶慢慢睜開眼睛,看見孫子就站在眼前,喜悅之情展開笑顏。
「奶奶!」吳念穎呼喚,蹲下抱著奶奶。
「小穎,你怎麼回來啦?」奶奶語氣慈祥而溫和。
「想你了呀。」
接著吳念穎就拉著奶奶訴說環島發生的各種趣事,最後說到去澎湖乘船的經過,奶奶隨著事件的發生,表情一會緊張,一會大笑,但在聽到陳穎的名字後,竟整個人弓坐起來,面色極為震驚,激動地問:
「你說那個人叫做陳穎?」
「是啊,怎麼了嗎?」
「他果然是沒能到台灣啊!難怪我一直找不到他...」奶奶說著說著,眼淚默默地浸濕滿佈皺紋的臉頰。
「奶奶...?」
「小穎,你遇到你舅爺爺了!」
「什麼?可是奶奶,他說他姊姊叫做陳月啊!他還有寫字條給我...」吳念穎說著開始在背包裡翻找。
好不容易從背包底層取出瓶中信,抽出那張船票。
奶奶才剛看到船票,立刻就摀住了嘴,淚水止不住地劃過指縫滴落地面。
吳念穎拿著船票,翻到背面念了出來:「玥...這字念月嗎?」他疑惑地看向奶奶,奶奶只是揮手讓他繼續唸下去。
玥姐惠鑒:
那日生死一別,竟已數十載
弟未能抵台,實屬命運
望姊一切安好,企求來世得以再聚
弟 陳穎 謹啟
吳念穎念完,奶奶伸手將船票拿了過去,默默盯著上頭用現代原子筆寫出的幾行蠅頭小字,然後看見旁邊幾個紅色大字:『巨岩、黃金、救命』,心到痛處又再度哽咽起來。
隔了許久奶奶才又開口說:「小穎,你還記得奶奶的名字嗎?」
「陳玉月?」
「對,當年我從大陸來台灣,戶口登記時記錄的人把我的名字寫錯了,就這麼一直用到了現在。」
「所以奶奶你本名叫陳玥?!」吳念穎恍然大悟。
「為孫子取名吳念穎,正是我想念你啊!小穎。」奶奶雖然呼喚著小穎,但吳念穎知道她是在呼喊另一個人。
吳念穎起身看著湛藍的天空,眼眶微濕地說:「舅爺爺,您的願望,我幫您達成了。請安息吧!」
一陣輕輕的微風颳起,庭前落葉緩緩飄落。
遠在數百公里外的台灣海峽上,一團黑色濃霧夾帶巨大輪船,如煙悄然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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