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15|閱讀時間 ‧ 約 26 分鐘

VV的明信

    〈VV的明信〉
  明信面前,是化簡成了一段段不同顏色標記的短文,簡述每項工作的狀態,或簡單以純黑的人像顯示出他自己的健康狀況,人像後幾條曲線紀錄人工血濃度、內分泌資訊等等數據,或以不斷變化的幾何形狀表現出加密頻道中林老闆傳給他的工作訊息。
  他將聽覺、嗅覺、味覺與體感動作的觸覺,留給視野上方,隨時能擴大的泛黃咖啡店影像,以及他打工用的嬌美互動人形。不論視覺範圍裡有如何瘋狂的風暴,就算眼前整個網界燒成火舌如林,或是那與他同做資料掮客的朋友被公開實況處刑,或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自己的腦子,一點點地被駭客惡意釋放的硬化噬箘給吃掉⋯⋯明信都在暴風的森羅奔流正中央,凝視VV與他的那個白底、藍框對話泡泡的聊天室。
  『V,妳什麼時候到?』
  標記時間,三十分鐘前。已讀——明信知道她肯定早在IAS通知時,透過預覽來已讀他。明信不需要駭進本地社群網站的光腦伺服器,不需要動花俏的手腳,他一瞬就能理解VV的思路。
  V,V。互動人形的嫩唇無聲唸出她的暱稱。沒人性的名字,在不斷啜口輕咬嘴唇的動作中,彷彿用名字的發音就能與VV的形象接吻。林老闆咖啡店的互動人形的嬌小酥胸如野生無花果,配合「VV」發音微吐氣,人工肌肉的延展將氣息拉長成嘆息。
  明信感覺,就算是遙控人偶的動作,他仍感到這一連串指令的空虛。明信這輩子,不會再感到飢餓或任何肉體的不適,但VV遲到帶給他焦躁與煩悶,而他的互動人形——她右手食指和中指間燃著一根菸,扶著她優美的下巴輪廓,左手輕擺在右手上臂,無聊輕點著那白吸人造皮膚——面前留給VV的空杯,幾乎要成了煙灰缸。
  「嘿,美人兒。」
  明信——互動人形——轉頭,看向那出聲的老頭,他穿著多口袋一件式工裝、身上帶了很多黑盒狀的硬碟,老頭臉上的皮屑、污垢與汗水,讓那由皺紋加深的深刻輪廓更有某種生動、光彩溢發的笑意。
  明信讓老闆之前給他的演算法自動修正操作指令,為互動人形擺出最可愛的臉蛋傾角三度,微微撅嘴,稍稍仰視老頭——讓瞳孔細微擴大,明信寫了好幾程式,繞過擬真面相的自然感光系統,但明信知道這就是老闆要的感動:聰慧的小可愛,靈敏又迷人,然後⋯⋯非常不巧地,帶了點憂鬱感。
  標記時間,三十一分鐘。(VV妳個混蛋!)明信腦中的嗓音,自動調成了互動人形那稍有些沙啞的嬌嫩。
  老頭沒點飲料。明信看了下咖啡店裡的立體攝影串流,沒看到老頭身上有看起來像植入體終端或智核的突起皮膚。明信讓她眨了眼,啟動店裡幾個攝相智端,記錄、美化修飾這段對話——有時,客人會想留存和咖啡店服務生女孩的調情蜜語。
  「妳看起來怎麼這麼憂鬱?今天不太想上班?」老頭從她手中抽出那根菸,抿吸一口,然後將白煙上下輕吐在她臉上,讓煙氣溜入她復古女僕裝的領口。
。。。。・
  明信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透明瓷杯,倒了八十五度的熱水,也從她圍裙口袋中掏出一根多細孔金屬棒,優雅地攪了攪熱水,使它發出清淡咖啡香氣——簡單的化學物調劑加熱水,柳明信版配方。
  「點了菸卻不抽,真是浪費好菸呢,妳不這麼覺得嗎?妳的故事是什麼?頹廢女孩來咖啡店打工,趁著沒客人需要招呼便偷閒?」
  「不是喔。」明信刻意把她的嗓子拉低,顯出一點中性性感。老頭抬起一邊眉毛。
  「那支菸在網界上評論很差,但遊走法律邊緣的敏樂素很受學生族群歡迎。我女友很喜歡那款的廉價風格草莓混花香,她身為女性的愛好,是有點奇怪,不過讓這具義體染上一點年輕女孩子的氣息,是滿受歡迎呢。」
  「哈哈哈哈!我完全被妳唬到啦。我還以為妳只是個劇本設定莫名其妙的鐵皮攬客女郎,完全沒想到是真人。但妳這樣憂鬱氣質,對生意應該不好吧?」
  老頭端起明信遞給他的熱水,一飲而盡,一口白牙笑得十分開朗。
  「這不是引你過來了?」她手輕撫過櫃台桌面,好像要掃去不存在的灰塵。明信讓她稍微往一邊傾身,沒想到互動人形就左手托臉,臉上掛起微妙笑容仰視那老頭,稍微靠向櫃檯的身子似乎露出了一點事業線。
  老頭一愣,非常豪爽地笑了笑。揮手點了菜單上貴得要命的調酒咖啡。明信讓互動人形自動做飲料。
  「偶爾這種稍微有些不對調,明明是AI常用的服務員,卻暗示了有更深一層故事的姿態,意外地非常有人味。」明信。
  「哈哈哈,說的也是呢。這小妞的劇本也妳寫的?感覺能看見有趣的東西呢。」
  老頭笑著說起原本的計劃,他是要在互動人形SAI的劇本上挑出漏洞,讓她陷入迴圈,超載即興迅思單位,最後說不定可以在管理員插手前,給她一個口交笑話之類的惡搞戲份。明信想著,這段對話也許可以用蒙太奇畫面敷衍過去。
  『遊行隊伍剛好經過你家的店。可以待一下』
  (待一下?待一下!?我們說好了這週六是下午茶約會⋯⋯待一下?)
  明信的程式在他一直開著的「無面廣場」上,感應到了資料掮客夥伴的加密訊息。八成又是另一件訂單,要找北美殖民初期的地方口音文學紀錄,最近這種案件多到他有點想花時間製作模組,改裝文字轉錄程式。他隨手回訊息,開出兩、三個新工作視窗,同時搜尋有聲書、唱片紀錄和客戶要找的書,但明信依然穩穩盯住VV的訊息。
  已讀,一分鐘前。沒有下文。
  「我主要是負責系統維護,老闆的寫劇手是雇別的人。我都在週三值班,週一週五也有人值班。如果你想來玩,可以在那幾天以外的時間來找我喔。」
  老頭微笑。明信發現他眼角邊,沒跟著嘴一起回應明信的營業用微笑。他發現明信在做的事,精確控制自己的身體,透過對身體的熟練度將肉體與精神切離,刻意讓明信的畫面中察覺自己的神情細節變化。
  明信察覺互動人形與老頭對視的眼神中,幾乎流露愛意,將彼此慢慢鎖入只有他們的空間——他作為極端肉體機改者,對肉身氣修老練者充滿了崇拜與敬意。
  明信微角抬起臉,看向店裡投影的復古畫質新聞——微微凸起的畫面中光粒飛舞,組成人影,數百、數千個人影組成「全人正義大遊行」畫面。
  「妳女友也在那上面?」
  明信嘆了口氣,那是幾天前的錄像,所以:「是啊。非常讓人遺憾。她原本應該坐在那裡的。」互動人形的眼神輕點在老頭的座位上。
  「哼嗯。」老頭感到饒有興味,在她與擬電視的新聞畫面之間,來回看了一眼。
  (我要演下去嗎⋯⋯不,我從一開始就沒演繹她應有的口吻⋯⋯VV能接受,一個遙人的女性身體,被用做經濟活動的工具嗎?)
  明信思考的同時也不斷找著《尖絨毛之鄉》紙本翻印,他像是六神無主漫步似地,掃過地方語音研究論壇,也在戳著無人維護的校園網頁來翻入後門,隨手在尖銳內鬥的教師平台上找著研究文章,看看有沒有學生偷掃描的文件檔⋯⋯像不存在的手,撫過一朵朵畸形萬變的花。同一時間,他也讓轉錄程式將客戶要的檔案加密,準備傳給負責安排衛星照準傳訊日程的夥伴。
  咖啡店攝影機畫面閃了兩下,顯示店前的光瑩四射人潮。明信視野另一邊,讀起了兩、三百年前水手的日誌,看他們如何挖死鯨魚大便,準備賣給中國人⋯⋯鯨魚。明信從來沒見過真正的鯨魚,他不認為地球上,還有留存十九世紀人稱呼「鯨魚」的鯨魚,那種生物都成了人工肌肉養殖農場的半野放家畜。
  (VV看到那時候的研究,會說什麼呢?)
  明信這時候才發現,互動人形似乎一直盯著擬電視。因為他一直沒輸入指令,她便為自己運轉過一串預設即興演算法,擺出深閨苦惱的愁緒,俏麗秋波眉微蹙,任何丁點嫣然笑意全失。
  明信忍不住,滑起了他與VV的聊天紀錄。他這禮拜曾為VV寫了幾首拙劣的政治詩。他也想起自己當時,以為參與遙人類最新議題會讓VV為自己感到驕傲,他特地把詩傳給一個當時正在實況接受觀眾委託的PAI詩人,請他幫忙修改,有幾個好心觀眾傳了訊息鼓勵他⋯⋯但現在回頭看,VV沒與他唱和,或許是對的。
  一個指尖稍微粗糙的修長手掌,包覆了互動人形的手。
。。。・・
  「嘿。」
  「嗨。我等妳等了一支菸的時間。」
  VV牽起明信的手,小啄一吻他的中指。「嗯。有香菸味。別再講你怎樣哀怨了。你今天過得怎麼樣?想跟我們一起出來逛逛玩玩嗎?」
  明信將互動人形的所有體感直接連上腦袋,將VV因方才的激動而赧紅的臉,放到視野中央,放大。
  「是啊。和妳同志們一起『玩』,肯定比起分時間給妳的戀人還更重要。」
  明信稍稍握緊了一下VV,VV疲累嘆氣(妳嘆什麼氣呢?我的話惹妳不爽?最好是讓妳不爽!)她鬆開互動人形的手,點了冰拿鐵。明信沒辦法不為她做一杯,格外用心的飲品。
  「妳論文寫得怎麼樣了?這種時候活動這麼多,肯定塞到IAS都撐不住了吧?」
  「明信。給我停下來。」
  互動人形的動作一頓。明信覆蓋過內建的飲食製作指令,想伸出手牽起VV那纏繞示威口號光騰映的手,VV卻抬起手按摩起鼻梁上的穴道,呼出一口長氣。(又來了。那是呼氣還是嘆息!??)
  「記得一年前,我沒拜託你,你就自己給火星大使館寄了信⋯⋯」
  「啊,妳是說高等化工師的勞工權那次?」
  「⋯⋯沒錯。明信,你都表明清楚說你不想參加我朋友圈的⋯⋯」
  「是社運朋友圈。每次你表哥週三來買早餐,我可沒少招待他特調餅乾。」
  「沒錯,而我很感激你在我這麼忙碌的時候,照顧我的家庭羈絆。但,你早就知道我想說什麼了,不是嗎?」
  明信聳了肩膀:「我只是想說,IAS如果有BUG,盡快處理,生活肯定會比較方便。就只是這樣。」
  「明信。哥他想吃餅乾,他自己能買,他收入是你的十來倍。他不缺錢。」
  「但妳也說過,只有表哥一個人在妳轉社會所時支持妳,而且每次我們過年一起吃飯,也就只有他一人拿人造火雞肉來啊。」
  「是啊。」VV接過明信手中的冰拿鐵。她嗅了嗅咖啡與奶泡香的融合,攪動乳白淡褐的亂流紋路,滿足於更多奶泡的香氣。VV這次,真的嘆了口氣,說:「哥他知道你一直很想念南方火雞肉的柴味。」
  「妳難道,不滿意我為妳準備的咖啡嗎?」
  「怎麼可能呢?這就是林老闆招牌的拿鐵啊。」VV面無表情喝了一口,舔過嘴邊的奶泡。她的眼角似乎有些融化於奶白之中,深褐色的明眸閃亮出方才沒見的新色彩。
  「我覺得,我們好久沒這樣聊天了。」
  明信看到VV發現店裡的擬電視,她雙眼焦點忍不住追著AI播報員在旁邊附加的走馬燈評語、解釋。明信皺眉——或該說,互動人形照著他的指令,眉飛色舞說起話。他感覺自己的心中,陣陣擔憂如漣漪擾動。不過畫面周圍的小視窗都順利流動,沒有任何一點停滯。
  「我在想,最近生意還不錯。我可以找間靠近妳現在合租房的套房,我們可以一起住。」明信。
  「你不會帶這女孩的身體回家吧?」VV。
  「呆瓜,這是店裡的道具啦。我還有好幾個義體可以用,妳上次和我一起去北島,看破冰潛艦的燈光秀時,妳不是滿喜歡我那個義體的外型?」明信。
  「那次,確實是很好的回憶呢。」VV。
  「我們都沒什麼時間聊天。妳忙著學校的事,還有社交,還有妳的理想抱負。我在想,如果我們能共同擁有一個生活空間,我每天維護義體和基本保養時,可以與妳一起吃吃早餐⋯⋯」明信。
  「明信,你不需要以人類的方式進食。」VV。
  「我可以買居家投像器啊。一起吃早餐是種生活的品味,也是放鬆生活節奏的方式⋯⋯」明信。
  VV放下拿鐵打斷了他,互動人形的手感覺到櫃檯輕輕一震:「我最近都不怎麼吃早餐。太忙了。」
  「對吧?這就是我所要說的意思啊!」明信感覺她所感受到的震動,使他意識的某一部份隱隱發麻:「如果我不跟自己在地球上的戀人交往、談天,說真的,我感覺自己在不在這顆星球上,似乎沒有區別。說不定我會加入流行,在太空大陸租1G重力套房的遙人專用生活間。」
  「但那樣,我們談話就會有秒差距⋯⋯」
  「現在不是也有嗎?」
  「明信你這樣說就對我太不公平了,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把工作交給其他人,才趕來的啊!」
  「⋯⋯抱歉。我只是⋯⋯最近我工作真的很順利,然後,我也開始思考未來的事情——思考我們兩人的未來。還是,妳現在還住學校安排的空間嗎?如果分房租會吃緊,我也可以⋯⋯」
  「不是。不是那樣子。」VV眼神低垂,疲倦而有些開朗地咧嘴笑了起來:「其實我最近和社運團體的孩子住在一起,這次遊行很多成員都是大學生,經濟比我還更緊。如果我現在離開,他們應該會很困擾吧。」
  「那就真的會很困擾呢。」
  VV苦笑了笑,小口喝著冰咖啡時,稍微有點臉紅,她也注意到明信的視線,有些淘氣地眨了眨眼。
  明信在對話時也寫完了程式,跑三、四十次隨機抽樣的校正結果,校了兩遍轉錄的結果,想著,資料掮客的作業算放一邊也沒關係了。他將幾個視窗擺到幕後作業,叫出新視窗,搜尋到VV所參與的社運官網。找到了,AHDJ, All Human Deserve Justice。
  明信在VV的畫面上截圖,照她手上的標語映像製作規模,逆向追蹤最近曾與AHDJ有過交易的紋身映像工房,明信沒兩下子,便透過AHDJ和工房的互動紀錄以及公關資料,便拼湊出他們的物流,以此追蹤到他們靠近核心,但較邊陲的成員,也就是VV會接觸的「孩子」到底有誰。
  VV不會將學弟稱為孩子。她和男性一直不怎麼親暱,更不用提同居分租。明信很快便找到VV的室友是誰,出乎他意料的是,她們看起來相當親密。
  他也找到了一場AHDJ節點遊說演說活動的慶功宴。VV笑得燦爛無比,明信可以猜想,她大概沒日沒夜地準備了近百小時,才去說服那些控制當地網流節點的公司和社團。她們在慶功宴的記錄影片上,十分親密,而那影片的背景中,也有很多十分⋯⋯親膩的人們。
  明信她張開嘴,又將想說的話吞了下沒有食道的喉嚨裡。
  他必須找到正確的話語,走上正確的路徑,才能讓VV接受他的提案。但他剛才把自己的退路全部燒毀了,明信認為再提起同居的事會在VV眼中,顯得不夠信任她。
。。・・・
  「說起來,北島那次的夜晚,真的很瘋狂呢。」
  VV靦腆笑了笑,瞄一眼明信她的身體:「我們做到那種程度,已經不是瘋狂能形容了吧。而且我到現在還是覺得很不公平,明信你看起來,一直都不怎麼受到激烈程度影響啊。」
  「那只是外表啦。」明信她臉配合VV的神情,添一抹羞紅:「那之後我整天行程感覺都像是醉酒呢。」
  「你還說,想搭一次破冰船去看北極。那明明是古董潛艇欸哈哈,如果真的跟風搭上去,你一定會受不了潛水艇的壅擠空間。」
  「不過我和妳貼在一起時,我適應得還不錯啊?」明信噘嘴。
  「也許我真的應該帶你一起去遊行,你真的不知道團體生活是什麼樣子呢⋯⋯欸,不用這麼抗拒啦。大家人都很好,而且有遙人賽伯格現身說法,有話題時,大家也比較容易討論啊。」VV的視線從明信漂亮的粉唇上,又移往擬電視的畫面。
  「V,妳在想什麼⋯⋯」明信正要碰觸VV端拿玻璃杯的手時,VV忽然將手後縮了一下,視線猛然從新聞轉回來看向明信,稍微有些吃驚地瞪大她的深褐色眼睛。
  「那個⋯⋯明信,我一直不太敢問你,你會認為自己是男人?還是女人?」
  「我嗎?我到現在還是很喜歡認為自己是男人啊。」明信敏銳意識到互動人形那有些中性的女中音,與他腦中思考的聲音截然不同。「我覺得這沒什麼好想的,不管我是什麼性別,我都願意一直和妳在一起。
  「當然,作為男性,還是有必須扛起的責任。」
  VV盯著半杯咖啡的杯壁緣上,奶泡殘留,久久沒回應。明信補充道:「當然女性也應該在伴侶關係中有所貢獻。」
  「但這不就是問題所在嗎?」
  明信頓了下,所有畫面都定格了一秒。(問題?)明信閃電迅速地掃過AHDJ的政治宣言,又多打開好幾個維基頁,確認自己有讀懂運動宗旨還有VV說的「問題」。當她正開口,VV就先說了:
  「明信你老是這樣。明明是賽伯格,卻不願意接納流界文化。而我覺得,現在的社會也是這樣。我們有可以容納一、兩個國家的超巨大城市構造體,在太空中建立的柱大陸,殖民火星,開發金星,在水星上建立一大片光能農場,都是征服、征服、征服。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正視我們社會裡面的美好以及每個人的獨特呢?但我們卻不在意,說『必須優先人類種族的倖存』,但實際卻連種族架構中的歧視與守舊,都沒想要清理?這樣我們身而為人,怎麼能說這個社會依然保有人性理想?」
  「嗯。沒錯呢。」明信思考了下,確認道:「所以妳才會參加遊行,希望將男性和女性之間的區別用詞,擴展修正,包括進我這種遙人?」
  「那當然啦!明信,我⋯⋯我希望你能夠感覺自己在社會上,有可以安穩立足的位置。每次我們出遊,你都一直說自己的工作,也說除了我之外,你都沒什麼一起出來玩的朋友,你的世界都在網界。」
  「是啊。可是V,我再怎麼說,也是個人類啊。」明信她不知怎地露出苦笑,明信讓互動人形微笑時才發現,那並不是他想要她表現的情感。亦或者,那正是他神經中樞所在的低溫保養機制與種種神經網界連結線路之中的靈魂,為他表現出的真心版本。
  「不管再怎樣賺錢或賺取知識,來改造身體,我再怎樣偏離人類⋯⋯偏離『人類』範圍,我卻是為了維持人類的身分,才會認真做賽伯格。」
  不然,我早就能算是生體意識中樞的PAI了——他不願意對VV坦白這個事實。明信除了同居以外,其實也一直想像著他與VV的為來:他們兩人,搬入一個巨型結構城市的中階套房公寓,生一、兩個小鬼頭;VV可以出去闖蕩,一圓她現在仍摸索著的政治夢,而他身為遙人,可以在家照顧孩子又兼顧工作——或許還可以靠額外的收入,多生幾個。
  ⋯⋯在綠叢蔓延攀附的構造體公寓社區,人潮緩慢而稀疏,鄰居都認識彼此,有難就互相幫助,有閒就辦個茶會、餐會、電控烤肉派對。幸福美滿的家園藍圖。
  「你怎麼⋯⋯你怎麼可以這樣、和他們一樣,要延續老舊人類身體的傳統呢?這太奇怪了吧?明明我們的身體都這樣自由、這樣隨心所欲,但我們的心靈卻屬於上世紀,不,連上世紀都不算,而是世界大戰以前的價值觀啊!」
  「從一個完全沒改造癖的女孩口中聽見這些話,感覺真的很有趣呢。」明信沒多細想,輕鬆地笑了笑,他的話語卻像魔咒般使VV僵了一秒。
  「V,我不是『他們』,我是妳的明信啊。這裡也不是AHDJ遊行的隊伍⋯⋯如果妳想抗議老闆的冰咖啡,他肯定會哭出來吧。」
  明信非常自然地挺起雙肩,披在她身上的衣料使他意識到,那身體是如此纖細,肩寬比他習慣得更窄更小。他靠向VV,牽起她的手,為她按摩穴道。在揉開VV僵硬的虎口時,她疼痛地往後抽手,可是明信沒放手。
  「妳太硬了。難得和我在一起,休息一下吧。」明信說話的聲音十分細。
  VV雙眉深皺,似乎有點泫然欲泣,沒再想掙脫。
  明信知道VV的所有癖好⋯⋯或說,幾乎知曉VV的一切。他很清楚VV所有敏感帶,知曉每道傷痕的故事,就如同他作為資料掮客探索過的複雜論壇,他已經知道所有她曾經有的想法與夢境,而直到現在,明信依然欣賞VV這個蘊藏美麗想法的活迷宮。當VV在他試圖減緩他倆之間的緊張時,她卻轉頭凝望新聞上的遊行隊伍,明信知道了自己現在的位置。
  VV回頭,蓋住明信那室溫的纖纖細手:「我想要你的愛情。」
  明信沒有抬頭,但他很清楚VV現在的神情混雜了穆肅、痛心而又憐愛。他說:「妳早就有了。」
  「不。我沒有啊。就像你希望我和你住在一起,我也有我的期待,期待你一起來,參與我們重塑地球社會的偉業⋯⋯」
  「但我卻拒絕一起去遊行抗議。」
  「⋯⋯沒錯。
  「明信,我有些時候真的不太明白你的想法,你對這個巨大、複雜的社會,不想讓更多人被容納進來嗎?你明明那麼願意工作、賺錢、寫OS,或是做那些我不太懂的零工⋯⋯明信,你到底是怎麼想呢?」
  他輕輕微笑,同樣帶著遊戲玩笑的語調:「我認為如果我們兩人開房間,沒必要邀所有人一起來開派對。」
  VV沈默不語。明信仰視窺探了她的神情,另一方面,也發現自己似乎在社群網站上,挖得太深。
  「你看到了?」
  「是的。我看到了。我還沒說我看到什麼,我也沒說自己對看到的東西,有什麼想法或感覺。」
  「但是你看到了。」VV抽回手。她拿起冰咖啡杯,撇開臉,想喝咖啡時動作有點太快而讓杯緣撞上她嘴唇。VV稍微有些沈重地放下咖啡,抿著唇,沒抬頭看明信。
  「V,過來嘛,我還什麼都沒說啊。」明信的手,在VV反應過來、雙手插入口袋撈出一根抽了一半的菸,點燃時,懸在空中——彷彿要避開VV吐出的白煙似地收回。
 
  「我以為我們早就是一體了。」
  「我們真的是嗎?」
。・・・・
  「我以為我們早就是一體了。」
  「我們真的是嗎?」
 
  「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VV。
  「妳是說我們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見面吧?跳過我在網界跟蹤妳的貼文那段時期。嗯,我也記得。」明信。
  「你當時在修著自己的手,因為你忘記給那不切實際的蒸氣龐克骨董義體上油,讓好幾個小齒輪卡住。」VV。
  「你們學校難得有難得一見的蒸氣龐克義體藝術拍攝會,我當然會想參加。而且,去拍照的遙人,不會有人給義體上油的。因為不同油的原料⋯⋯」明信。
  「⋯⋯會影響金屬機械的色澤,肉眼和擬真光眼所看到的完美結果,可能沒辦法反應在相機的設定上。你當初趕忙修著零件,在大太陽下還做出擦汗的動作,氣喘吁吁,而明明你根本連汗也不會流。」VV微笑。
  明信張開口,本來想解釋蒸氣龐克的復古美學以及遙人在人群中生活的訣竅,但他將這些話全硬吞下互動人形不存在的食道。他這時候才發現不再願意注視自己的VV,到底在說什麼。
  「「妳/我說,即使你對機械吹氣,你的手也不會活過來。」」
  VV對明信的完美記憶一點都不吃驚,明信倒是很驚訝,就連互動人形也忍不住瞪大了那雙水汪汪的眼瞳,訝異於VV竟如此溫存這份的共同回憶。
  「V,我們不能像煙與菸嗎?彼此不同,卻又是一體,保留著彼此之間的自由,然後一同存在同一個空間。我就只是想與妳在一起⋯⋯」
  VV抬起頭的俐落,切斷明信的話語:「在你和整個地球文化,全都受到過去陰影桎梏時,我們怎麼可能有自由?明信,我們怎麼能說,滿足一個小小房間裡的愛戀就好了?」
・・・・・
  蘇依寄來的信,飛進他的浩瀚宇宙中。花瓣撚成的翩翩羽毛形成的翅膀,輕輕拍動——就好像真空中有氣體似的——它劃過明信程式所投射出的宇宙星點,落在他身旁。明信關閉冥想空間,四面八方閃爍的星光消失,冒出數個不斷變動的幾何形狀,數十個他隨時都能點開查看的文件、論壇歷史紀錄的視窗,以及三個程式碼編輯畫面與一個不斷變動、更新數據的曲線傾向圖。
  明信已經不需要在意身體了。IAS裡的管家SAI,在有狀況產生時才會向他匯報。而老實說,他的腦袋現在位於太陽系的哪裡,得要問IAS才會知道。SAI管家為了省錢,讓他的腦袋搬家數次,也不斷在免費試住方案之間猶疑。因為它一直為明信安排最划算、好用的照準傳訊網界方案,他就沒調整管家的行動方針設定,也不知道它工作的情形實際上到底是什麼樣子了。
  蘇依的信能這樣進入意識空間,也是SAI管家的點子。他猜,大概是蘇依和管家談過之後的方案。他很久以前就不再關注地球的新聞,若蘇依沒寫信給他,他覺得,自己說不定,真有忘卻VV的一天。
  那隻動畫的白鳥將一封信遞到他手中,停在它展開的自備鳥架動畫,等待明信寫好回信。
  「前略。
  「柳先生,您過得好嗎?我們和VV都過得很好。還請您一樣,不要以這個位址回信,單純交給你面前的送信動畫軟體就足夠了。VV雖然有著很可愛的控制狂性格但也很笨,我是從她的IAS裡得知您最近的位置。
  「不知道您最近旅行到了何處,我聽說木星的暴風圈十分壯觀。我想,自己大概會整天盯著暴風,然後不斷重複喃喃唸著雪莉的詩吧。
  「您上次在信裡說,VV話很多也很尖銳,可是也很不坦率。我一開始不怎麼接受,但能找到您的位址,也可以說是我真心折服了吧。
  「這是這個月,我和V一起到南島吃巨無霸黑巧克力法式芭菲的照片。
  「如果您有任何需要,不論是金錢或像前兩次的文獻掃描,蘇依都願意為您提供幫助。
  「祝 萬務順興、健康永壽 代VV向您致意與深情 蘇依上」
  明信點開信件中附加的檔案是張立體塑相片。蘇依微微圓潤的臉蛋泛著非常健康的微紅,親暱拉著黑眼圈、一臉厭世神情的VV,在豪華、如花叢般張牙舞爪的聖代前,看向攝影鏡頭。VV笑得很疲憊,但她眼角溶解於倦意的鬆弛,有著幸福的光點。
  蘇依的典雅洋裝在烈陽下,有著輕飄飄、微微輝映著白的絲質。明信以前就想著,蘇依看起來有點像自己第一次玩捏臉時的作品。眼神溫柔、細細秋娘眉,與粉嫩櫻桃小唇,燦爛無比卻也為禮儀拘束的笑容⋯⋯為什麼VV最後和這位學妹在一起,明信不得而知。
  他想著回信要寫些什麼時,幾個幾何形狀開始劇烈變動,他回到程式碼的工作,繼續解決問題,同時也繼續幫無名的客戶們尋找被遺忘在網界中的知識⋯⋯
  他轉頭,那隻白鳥依然重複它整理羽毛的動畫,時間過了多久?他不知道該寫些什麼,所以將自己的想法簡要地記錄下來。蘇依之後,應該依然會繼續寄信給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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