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26|閱讀時間 ‧ 約 24 分鐘

花舞:03

    花無寒所住的區域是個老區。
    所謂老區,是指在城市發展早期便有人聚居的重點社區;日子下來,住的人自然都上了年紀,區內的樓房也都變得陳舊,絕大部分都比花無寒要老。沒有先進的配套,沒有華麗的悠閒設施,沒有刺激的娛樂或多姿多采的夜生活,連大型購物商場也欠奉。但這裡有不少特式小店,賣著幾近絕跡的東西,好些曾是本地的著名特產,對年輕一輩是既陌生又有趣。是以,這區近年吸引了不少像花無寒那樣厭倦了千篇一律的人入住,才把社區人口年齡拉低了點。想來,竟是老一輩的東西造就了這樣一個正面的結果。
    周末,花無寒都會抽點時間在區內走走,挑一家沒去過的餐廳吃午飯,逛逛舊式社區商場,看看老人們下棋或釣魚,然後到菜市場買點食材回家下廚。她喜歡在規律的生活中發現新事物,享受那份輕微的驚喜。
    老區內有一個遊客景點,是一個菜市場。就和一般戶外菜市場一樣,那裡很是熱鬧,空氣中充斥著小販的叫賣聲和顧客的殺價聲。它之所以能成為景點,因著偶爾傳來叮叮聲,迎來從菜市場中間穿過的電車。菜市場本身亦與這社區同齡,是一處勉強還看到舊社會色彩的地方。
    不過,花無寒早已以遊客的身份逛過這菜市場;曾讓她興趣盎然的現在都是見怪不怪了。如今,她只是把它看作一般的菜市場,從街頭走到街尾,又從街尾走到街頭,都沒見著什麼想買的食材,便感到意興闌珊。正要離開往新式的室內菜市場去,卻見著那麼一個讓她無法忘懷的背影。
    那健碩男人的蝴蝶背肌還是一樣的誘人,結實的手臂依然給人十足的安全感,高挺的屁股似是在引誘誰去拍拍的模樣。他站在十公呎外,看得見卻聽不見的距離;稍稍轉過頭來,那張掛著燦爛笑容的側臉便映入眼簾,將一切美好的回憶都拉出來放映。然後,一個女人往他跑來,被他以強壯的臂彎一擁入懷。他輕吻在她的額角,然後拉著她的手,並肩往什麼方向走。他沒有看見花無寒。一眼也沒有。
    果然,分手於他而言是解脫,是好日子的開始。她想。
    「麻煩你給我三十元的排骨。謝謝。」
    那把溫柔的聲線從身邊傳來,花無寒下意識地往聲音的方向瞧,自然是看到了楚湮的身影。她不過在五步外,耐心地等待賣豬肉的把其他客人的要求照顧好,才等來了一小袋排骨。花無寒蹙了蹙眉,便在楚湮離開的路上擋著。
    「你被他呃秤了!」
    滿臉怒氣,她想要上前找那肌肉和肥肉混在一起的豬肉佬理論,卻又是被拉著手,又是作罷。
    她們一起離開那菜市場,往花無雪想要去的那菜市場走,在喧鬧中沉默;來到斑馬線前,花無寒才再忍不住那無法止息的滿腔怒忿。
    「這是明刀明槍的呃秤!這裡根本二十元的排骨也沒有!」
    「我知道。」
    「你知道?」花無寒哼了一聲,叉著腰,「那你為什麼不跟他理論?我替你報海關,讓他被罰個幾千元,看他還敢不敢欺負你!?」
    「花主任。我沒有這樣做的本錢。」
    名正言順,何需本錢?道理就是本錢!
    可來到那室內菜市場,花無寒便洩了氣,像個小孩一樣鼓著胞腮,發自己的脾氣。健全的她自然沒有注意到這樓高三層的所謂新式菜市場竟然沒有升降機,斜道也欠奉。除了近在門口的幾個小檔口外,楚湮根本不能在內購物。想來裡面狹窄得只能讓一人通過的走道也無法容納一輛小號輪椅通過。
    「對不起。」
    「沒事。你也是一番好意。」
    楚湮微笑。
    花無寒覺得這人總讓她無語。工作以外,她們只接觸過那麼幾次,卻已讓楚湮在花無寒心裡留下了溫柔得被人欺負的印象;可是,在那唯一一次的公務接觸中,花無寒又覺得她做事認真且極具條理,思路清晰,處理複雜的事項也能做到面面俱到。這樣的人,怎麼就能容許自己在生活上處處被欺凌?
    本來,花無寒覺得自己已就剛才的事道歉,大可就在這裡道別,各自走各自的路。但她卻心血來潮提議一起到附近的碼頭走走,楚湮欣然同意,兩人便平排走在路上。
    這個碼頭有一定的歷史,曾經是人和車越過海港到另一邊岸的唯一途徑;過海隧道建成,地鐵通車,碼頭的客運量便大減。隨著毗鄰屋村清拆,新的豪宅陸續建成,碼頭的陳舊味道變得不甚相襯,倒成了遊客景點以及附近居民購買海鮮的地方。碼頭上也總會見著釣魚的老伯和席地而坐享受假期的家傭,製造一幅幅奇特的畫面。
    碼頭前的海鮮檔因著地產項目而減少,現今只剩數家,賣的都是差不多的款式。遇上休漁期的話,還清一色賣來佬貨或養殖海鮮,與一般街市海鮮檔無異。然而,店家處理海鮮的手法干脆乾淨,省去了買家不少的時間,也讓遊人大開眼界。
    楚湮推著輪椅,直接來到靠近中間的那家海鮮檔,看了看魚缸內的海鮮,然後微笑。「老闆娘。」她溫柔地說,親切的笑容和可親的聲音讓本來一臉兇神惡煞模樣的店家拉出一個看來有點傻樣的笑容,「今天有什麼好東西嗎?」
    「當然有!扇貝很大隻喔!還有星斑。」老闆娘瞧了瞧楚湮身後的花無寒;花無寒便被她嚇得往後退了半步。「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花無寒並沒想要買海鮮,當然也沒有想要和楚湮一起下廚;她們不過是泛泛之交,偶然遇上而結伴來這邊逛逛,吹吹海風,看看生猛的海鮮垂死掙扎。她這張臉大概被轉過身來看她的楚湮看得清清楚楚,頓時感到腦袋發熱,頭皮發麻。
    「那讓我先想想。我再回來。」
    楚湮與老闆娘寒暄了數句,便推著輪椅瀟灑離去,沒有再往其他店裡看,直接來到碼頭一旁坐滿釣魚老伯的地方。她把輪椅轉了過來,笑看還是有點愣的花無寒。
    「花主任還有想要去的地方嗎?」她問。那聲音裡頭帶了很輕微的一絲興奮,但花無寒並沒察覺。
    「其實我也沒什麼地方想要去,反正只是隨便走走。今天正好沒有什麼下廚的心情。」花無寒並不知道自己何故突然提到下廚的事,卻有這股衝動把這方面的事打住。
    「沒關係。」雖然還是笑著,但楚湮那眨眼便錯過了的失望這回卻落入了花無寒的眼中,「那我就不打擾花主任了。謝謝你陪我。」
    「沒什麼打擾不打擾的!」
    從第一次對話開始,楚湮對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客套得很,縱是沒有丁點虛偽之感,卻讓花無寒認為她故意與自己保持距離。但這回是自己突然介入楚湮買菜的過程,強行把人帶到她進不了的菜市場去,說是打擾,大抵是花無寒打擾了楚湮才對。她這麼客套地道謝,讓花無寒的心裡莫名地很不是味兒。
    「你還有東西要買?」
    「嗯。」楚湮點了點頭,笑得燦爛,似是想到了一些愉快的事。「我還要買一些花椒。」
    「花椒?」花無寒蹙眉,想起那室內菜市場裡好像有一個賣香料的檔口。「我可以替你去買。那個菜市場裡好像有這些東西賣。」
    「沒關係的。」楚湮自然知道她有所誤會,笑著往碼頭的反方向指了指,「那邊過幾條街有一家專門賣香料的店,是地舖來的,我和老闆娘也相熟,在那裡買就可以了。」
    「我怎麼沒聽說過那邊有賣香料的店?」花無寒一臉不可置信。她在這區也住了三年多,幾乎每個周末都四處逛,倒沒有見過什麼香料店。
    「是老字號來的。」
    「我倒想看看。我們一起去吧!」
    楚湮的心裡有一刻的蕩漾。
    花無寒是個外表高傲冷漠的人,加上工作於創作工程部,總帶點生人勿近之感。但她好幾次不經意地對楚湮顯露其溫柔、貼心的一面,縱是帶點猶豫,還是讓楚湮對這位設計師的好感不斷提升。她知道,花無寒大抵是見著她是傷健人士,又多番發現到她在日常生活上遇上的不便,才擠出了同情,惻隱之心頓起而顯露出溫柔。所以,她提醒自己,雖然花無寒明顯地是個外冷內熱的、善良的人,但她絕不能讓心裡的蕩漾把人往漩渦裡拋。
    楚湮所指的香料店確實在幾條街外,隱於賣家居雜物的店和中藥店之間,在花無寒前往按摩店的路上,卻因為沒有華麗的裝潢而總被她錯過。
    正如楚湮所說,店是地舖,但有一級樓梯,貨品亦擺放得很擠,她並不能自行進店。然而,還沒走到大門,老闆娘便見著她,抱著一隻花貓笑容滿面地從店裡步出。打了個招呼,老闆娘便把花貓交到楚湮的懷裡,寒睻幾句,便親自進店裡替她挑選需要的貨品。
    楚湮一臉寵溺地看著她懷裡的花貓,輕撫牠的毛;花貓似乎很受落,任由她撫著,閉上眼憇著。
    「花主任,你瞧。」她輕輕把貓兒捧起,抬頭往花無寒看,像是母親抱著愛兒一般滿足。「這貓兒叫王子,很俊,是不是?」
    「是因為俊才叫王子?」花無寒笑說,倒不大會看貓臉。
    「又英俊又帥,還很高傲哩!」楚湮笑得開懷,倒不像在挖苦貓兒。而這叫王子的貓似乎也不在乎任何人說牠的任何事,依然故我地在楚湮懷裡睡。「牠不喜歡別人摸牠,但就很黏我,也會跟我玩耍。」
    「你喜歡動物?」花無寒再看了看那花貓,便覺得牠那對世俗不屑一顧的臭臉還挺有意思的。
    「也不算是。」楚湮垂下頭,看著貓兒在自己的大腿上磨蹭了一下,「我只是特別喜歡王子。」
    「這衰貓,」這時候,老闆娘拿著一小袋東西步出店來,笑著說,「囂張得很。什麼人碰牠都不行,脾氣臭得要命!但就只喜歡黏著湮湮。我就說牠是咸濕貓,喜歡美女!」然後呵呵笑著,把小袋子置在櫃台上,咀裡喃喃說道欠了川椒,便回店裡找著。
    貓兒優哉游哉,與世無爭,誰都只是牠的奴才,卻偏愛楚湮,待她如寵妃,在其面前更是不問世事一般,心情輕鬆得讓她怎麼擺弄也無所謂。
    在楚湮的心裡,這樣的獨寵很難得。王子寵她,不因為什麼,單純因為她是她。或許無人能明白,即便是楚湮自己,亦解釋不了這種感覺,但她就是享受這種寵溺,那管對方是一隻貓。
    花無寒看著楚湮輕撫貓兒的背,腦袋裡便閃過昏君倒在寵妃懷裡荒廢政事的畫面。這本來該讓人氣得牙癢的畫面不知何故竟然讓花無寒萌生妒意。若寵妃都像楚湮,國君沉淪美色也不過人之常情吧!周遭冒死進諫的除了心繫家國,大概也懷有一絲羡慕,甚或妒忌吧!
    怎麼會有這種奇想?花無寒甩了甩頭,找另外的話題來轉移思維。
    「想不到這裡竟然真有這麼一家專門賣香料的店。客路不那麼廣,能做得下去嗎?」
    「若然不被瘋狂加租的話,應該還是可以的吧!」楚湮抱著貓兒,抬頭看著店的老招牌,嘆了一口氣,「這店已經有幾十年歷史了!賣的都是很有質素的香料,都不容易找的。要是這裡沒了的話,我也不知道上哪裡找這麼好的大紅袍花椒,也不能找王子玩了!」
    「對啊!」老闆娘剛好從店裡出來,在櫃台前把幾個不同的小袋子裝進一個大的環保袋裡,「我們這種小生意,賺的不過是零頭,再加租就做不住了!」她嘆了一聲,細心地把環保袋的鈕扣扣好,置進楚湮輪椅下的暗格裡。「上次你付多了!這次就不用付錢了!」
    「沒有啊!老闆娘!」楚湮聽著便急起來,企圖阻止老闆娘把東西放進去,卻被二、三頭肌發達的老闆娘擋著,「上次那些是打翻東西的錢。沒多付的!」
    「又不是你打翻的東西!」老闆娘突然就生氣了般站了起來,叉著腰,瞪圓了眼睛,「是那欺負女人的仆街打翻的嘛!他就是欺負你小女人,溫純。別讓我再看到他!我看他一次咒罵他一次,要他雙倍奉還!大不了,我就叫王子咬他幾口。以為女人好欺負!你說對不對啊,王子?」
    貓兒沒有睜眼,但卻在老闆娘這麼一問時喵了一聲,像是認同了般。這才讓楚湮從緊張裡逃出,會心地笑了。而看著這一幕的花無寒心裡突然也輕鬆了點,也忍不住笑了。
    「總之,你就別跟我客氣了,湮湮!」
    「謝謝你,張姨。」
    「客什麼氣!你呀,總是這樣陰聲細氣順人意的。這世代呀,可再見不得你那麼好脾氣,會讓人欺負的!」
    那個叫張姨的老闆娘笑著與楚湮聊上了好一會兒,像個母親一樣囉嗦,說著都離不開楚湮人太好,太好欺負這個話題。楚湮像個好學生一般聽著,偶爾還會為自己的某些行為抗辯,不過都敵不過說話像開機關槍的張姨。花無寒只站在楚湮的輪椅後,有點好笑地看著她們倆,像是看著一對關係很好的母女在互動一般。她已習慣看這樣的溫馨畫面,但還是覺得這張姨對楚湮甚至比親生母女要好。
    這麼一待就在香料店待上了半個小時,感覺卻像是幾分鐘的光陰;若非老闆娘不斷地往楚湮的懷裡塞東西,讓她非得離開以阻止,花無寒和楚湮倒也沒注意到時間這個問題。離開的時候,花無寒看了看錶,發現時間過去得不著痕跡,便不住微笑;工作以外能讓她忘掉時間的事情不多,她慶幸找到了一件。
    離開了香料店,她們便在附近漫步;沒有說要去那裡,也沒有要說再見,安靜地在路上走著。花無寒的心裡沒有特別的方向,也沒有剛才在碼頭那必須立即把什麼打住的衝動;反正時間尚早,本來也只是要四處走走,往那裡走都是一樣的。身邊有一個人伴著,在這一刻也沒有什麼讓她不自在的。
    忽然,楚湮停了下來,呆看著一方。花無寒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便見自己正身處舊區最繁忙的一角,地鐵站門外;而楚湮看著的,是在站旁路上通往地鐵站內的升降機。升降機被木板重重圍起,其上是一堆花巧的公關用辭和色彩繽紛的圖畫,累贅地說著一個簡單的訊息,升降機需要維修升級,從明天起暫停使用三個月。
    「又是這些粉飾太平的事。」然後,她才想起楚湮的處境,大腦便不聽使喚,道,「那你怎麼辦?」
    「沒辦法。」楚湮嘆了一聲,仰首看了看花無寒,牽強地笑,才又把視線重新放回那封了的升降機上,「再早點出門,到下一個地鐵站上車吧。希望那邊的升降機不會也要維修升級吧!」
    花無寒也看著那部升降機,若有所思。
    雙腳健全的她不曾使用這部升降機,往往只在旁邊路過,很多時候連路上有這項設施也沒留意。搭乘升降機的大多是推嬰兒車的婦人或坐輪椅的老人家,偶然亦有推貨物或單車的人使用,但花無寒並沒想過會有像楚湮那樣需要在上下班繁忙時間趕上班的輪椅使用者使用;那是種錯覺,覺得廢了兩腿的就不用工作。
    大部分人都不屑去管的什麼系統提升,覺得盡是花巧的財務技倆,原來對某群人士來說是加重本來便已不輕的負擔。兩腿廢了,生活本來就不便;簡單的所謂改善工程,便足以讓他們的生活更為艱難。
    「時候不早了!」楚湮看了看呆了的花無寒,便打破沉默,微笑,「我先回家做飯了。」
    「這麼早?」花無寒看了看錶,才不過是下午茶的時間。以往的周末,她在這個時候才會到菜市場買菜,黃昏前便能回到家做飯。「要不,我送你?」
    「不用了。我不想再打擾你了。」
    「沒事。反正我也沒地方要去,也不想那麼早回家。」
    這其實不是一個很好的理由,卻是事實,花無寒便直接了當地這麼說了。楚湮也沒較勁,微笑地點頭,便推著輪椅向前走。
    那條小街距離地鐵站只是兩、三條街之隔。站在小街的街口,花無寒便能看清這條小街不能低估的斜度。兩旁的行人路甚為狹窄,為方便路人而建了不少石級;道旁則泊滿了汽車,兩線雙向的行車道被縮窄成只足夠一輛車經過,對頭車輛需要在僅有的空間互不相讓便險象環生。
    楚湮要回家,便得冒險在車道上推行,加入那本來便危機重重的戰團。她使力推著輪椅,又不得不時時環顧四周,避開障礙物和車輛。這無疑是在玩命,而且每天重覆著;說是上山遇虎,倒不如說她每天都在虎口進出,向死神作出挑釁。
    「等等。等等。」看著楚湮把輪椅推到車道上,花無寒急步上前將輪椅拉住,顧不得自己不太會操控輪椅,強行將楚湮推回行人道上。剛好有這麼一輛車駛進小街,花無寒呼了一口氣,額角不住滴汗。「你這樣太危險了!萬一駕車的有盲點,撞到你,是可大可小的!」
    「沒關係的。」又是那抺微笑,彷彿世界的一切難題都能輕易解决一般,楚湮抬首看著花無寒。「我習慣了。會小心的。」
    「你!」花無寒的心裡急了,緊張得抓了抓後腦勺,有點氣,也有點洩氣。「這種路,別說你,誰走在上面都危險。這裡的司機都不是好東西,沒技術的。」
    「花主任。其實...」
    「要不這樣,你教我,我推你上去,這樣最安全。」
    楚湮被花無寒這麼強勢的要求稍稍嚇唬到,頓時不懂反應,只懂呆看著她。這讓花無寒以為楚湮在質疑自己推輪椅的能力,便有點誇張地把手袖拉起,一副想要打架的模樣。這讓楚湮失笑,又不好意思地掩著咀。
    「花主任。你人真好。」她笑著說。花無寒瞬即臉紅,也不知道是因為她說的,還是因為那一抹笑容。「不過,不太好的。我很重的。」
    「開玩笑!」
    說罷,花無寒真的仰首大笑了起來。然後,她叉著腰,瞪著楚湮,讓她不得不無奈接受。這還是楚湮第一次在人來人往的街上講解自己的輪椅如何運作,推輪椅的要訣;花無寒認真地聽,還問了一些問題,甚至引來了八卦的大嬸在旁聽了一會兒。
    然後,花無寒第一次推輪椅。
    小街早段的二十公呎斜度有限,實屬平地,只要當心車輛和其他阻礙物,花無寒倒還算是輕鬆過關。但過了那二十公呎後,斜度一下子增加了不少,她便得使上不少的氣力,才能保持在同樣的速度推行。小街走了一半,斜度又再增加,她已有點吃不消的感覺,無奈地減慢速度,大口呼吸,用力往前推。到了這刻,她才明白楚湮說自己得重,其實並不指體重,而是斜度令事情的難度翻倍。
    楚湮當然清楚,對偏瘦、沒推過輪椅的花無寒來說,這是一件苦差。她彎下身來保持平衡,然後伸手想要自己推輪,好分擔那負重,卻因著兩人根本不合拍,花無寒的動作也沒有規律,反而擦傷了手掌。她沒有作聲,靜靜地把手收回去,心裡慚愧不已。
    花無寒一直集中精神在推輪椅上,自然沒有察覺楚湮有任何異樣。她死命地推,喘著氣,膝蓋和小腿都已酸痛不已;來到接近小街終段一處小小的平地,她慌失失地前後張望,然後停了下來,揮了揮手,彎下身去喘著氣。
    「先...先休息...休息一下...一...一下就好...」
    「花主任。」楚湮把輪椅的安全杆鎖上,側過身來看著彎身撐著雙膝的花無寒,急說,「你要站直。不要彎下去。要不然會頭暈的。」她的心裡滿是糾纏在一起的情緒,說不出好壞,是慚愧,也是心痛。
    「好。」花無寒努力地拉直身體,仰首看了看跟前的樓,大口大口地喘氣。雖然很累,但回頭看見自己走了那麼長的斜路,往另一邊看見著楚湮住的那座樓,心裡倒是有點豁然開朗的感覺。
    「謝謝你。花主任。」楚湮鬆開安全杆,把輪椅轉向花無寒,往她走近了一步。雖然只這麼一步,便足以讓抬著首的花無寒察覺,垂頭看著楚湮那張尷尬且內疚的臉。「辛苦你了。你送我到這裡就好了。我可以自己回去。真的。」
    「這裡?」她看了看那座樓,輕笑了一聲,「都那麼近了,你要我中途放棄?」
    「我...」
    「其實我想問一件事很久了!」楚湮頓著,想不到自己有什麼讓花無寒記掛。花無寒看著她那張人畜無害的臉,不由得便靠近了點。「你家門前那麼多的樓梯,你怎麼上去?」
    楚湮先是有點茫然,及後想起那回一起坐的士下班的事,心裡了然,便笑了。
    「旁邊有扶手,我抓著便可以一級一級地把自己拉上去。」說起來好像很簡單,很輕鬆,卻聽得花無寒一頭霧水。楚湮淺笑,沒想要多解釋。「要不然,我也可以繞到停車場入口那邊進去。那裡只有一級樓梯,會比較省事。」
    花無寒無言地看著這女人笑著的臉,也大概因著她的眼神,楚湮害羞了,上身稍稍縮了縮,才懂得再微笑。這麼一笑,便讓花無寒下意識地下了决定,狠力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站了起來,又走到楚湮的身後。
    「走吧!送佛送到西。」
    別說未能想像的拉輪椅上樓梯,單純地推輪椅對花無寒來說已是十足的體驗。她們沒有選擇在大門進入,而是在其前面經過,逕直往停車場的入口走。然而,當來到停車場入口時,花無寒還是不免一呆;那條路很短,不過十數步,斜度卻比剛才那條街更甚。花無寒大聲喝了一聲,稍稍把楚湮嚇著,便發全力一鼓作氣把輪椅往上推。很快,她們便來到停車場連接樓層的升降機,跨過一級樓梯,搭乘升降機往她家的樓層去。
    來到她家門口,楚湮便往小手袋裡翻鑰匙;花無寒則還是在喘著大氣,覺得這運動量大概會讓她明天有夠受的。
    「謝謝你,花主任。」楚湮抬頭往她笑,「請不要嫌棄,進來喝點什麼,休息一下再走吧!」
    「也好。謝謝。」
    楚湮再淺笑,然後一副專注不已的模樣把鑰匙插進匙孔裡,彷彿是什麼特務在偷取什麼機密文件般。花無寒心裡想到這便覺得有趣,忍著笑,安靜地等著她把鐵閘和木門打開,然後才推她進內。
    「地方淺窄,不要見怪。」說著這話時,楚湮的臉上泛著一抺紅,顯然不是客套話,「請隨便坐。我給你泡一杯咖啡。」
    花無寒沒有回應,站在房子中央環看。
    這是兩室一廳的舊洋房,雖說面積不大,但四正實用,看起來倒還是寬敞舒適。除了加設了扶手、傢俬因著遷就輪椅而設計得比較矮外,她的家跟一般人的家無甚分別。房子整理得井井有條,風格簡約但不失一些帶居家溫暖的擺設,樸素而不減品味,看來是投放了心思的佈置。
    「你跟家人住嗎?」花無寒坐到沙上,稍微大聲地問,「打理得真好啊!」
    「謝謝。」楚湮也稍微大聲地回應。及後,她大腿上捧著不锈鋼盤,其上置著水和咖啡,自行推著輪椅步出;待花無寒發現,想要起來幫忙時,她已把飲料置在茶几上。「我一個人住。不過,間中會請家務助理做一點打掃。」
    「那你真讓我無地自容了!」花無寒無聲地道謝,把咖啡拿在手裡,呷了一口。「我也是一個人住,也有請家務助理,但就亂得像狗窩一樣。」
    「謝謝。」楚湮拿起茶几上的一個保溫瓶,喝著裡頭不知名的什麼,「我也只是有需要才多做一點。家裡太凌亂的話不太方便我出入。」
    「不相干的。一看就知道你是有條理的人,賢妻良母型的。」花無寒笑得燦爛,仰後靠在沙發椅背上,嘆了一口氣,「我就出了名不修邊幅。累起來,回家脫掉衣服就隨便扔,然後就找不回來。對了!你泡的咖啡還真好喝。」
    「謝謝。」花無寒開始懷疑楚湮是因為皮膚白晳才會那麼容易臉上泛紅,要不然怎麼可能她說什麼都會惹得她臉紅呢?「對了。花主任住得遠嗎?」
    「不遠。」花無寒低頭再喝了一口,會心地微笑;這杯咖啡還真抵得上高級餐廳裡的。「就幾條街外。」
    「那就好。」楚湮這才放下心來。這老區本來不算大,但在近年的規劃裡被數度擴充,把半山上的都包括在內。若花無寒住在半山上,那還得轉乘其他交通工具才回得到家,又是十幾分鐘的事。「我就怕耽誤你的時間。你們創作工程部做的事情那麼忙,周末還要打擾你,花主任,我真的...」
    「你別再花主任前,花主任後的喚我了!」 花無寒深呼吸了一口氣,拉出比平日要大的一個笑容,「又不是什麼高級職位。難聽死了!你叫我無寒就好。」
    能夠以名字相稱,是否就能算是朋友了?
    楚湮有點莫名的激動,雖然被她看似隨意的樣子掩飾得不露痕跡。她的朋友不多,剩下能保持聯絡的十指可算;大抵因為自己愛操心的性格使然,她很怕自己的狀況會讓別人生厭,也就沒有怎麼聯絡意外前認識的朋友。她也不主動結交朋友,畢竟她自知與別人不一樣,社交活動於她而言有時候是負累。花無寒這麼說,是否代表她沒有把這幾次勞煩到她的事放在心上,也不介意與一個傷殘人士交朋友呢?
    無論如何,楚湮還是高興的。她會好好守著這份友情的。
    「好。若你不介意的話,你叫我楚湮或湮湮都行。」
    「那個老闆娘也是這麼喚你的。」花無寒笑說,「那貓,喵起來像是叫你湮,還挺親密的!」
    楚湮笑著,沒有回應,喝著什麼,若有所思。
    花無寒確實不太能以疊字喚人,畢竟大家都不是熊貓;這種親暱而肉麻的稱呼,對花無寒來說比髒話難聽。花花。寒寒。單是想想就讓她冷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過往數次戀愛,她的男友都流於自然地以這些暱稱喚她,通通被她罵了回頭;她情願被冠以不懂浪漫的罪名,也不想每次誰喚她便讓她暴力傾向旺盛。但看著楚湮,她倒覺得這麼喚她沒什麼問題;像她這樣乖巧的女子,就該配以最動人、純真的名字。她想。
    兩人沉默了良久,各自想著什麼,喝著什麼,空氣流動也能清楚聽見。
    「我想我該回去了。」說罷,花無寒站了起來,拿起咖啡杯想要往廚房裡走。
    「給我就好。」楚湮擋在她跟前,笑著接過那咖啡杯,抬首微笑,「謝謝你。」
    「是我該謝謝你泡了這麼好喝的咖啡給我吧!」
    「我是想謝謝你這天陪我,還推我回家。」又是那張害羞的臉,她稍稍垂下頭,「謝謝你,無寒。」
    「沒事。」花無寒淺笑,便自行走到大門處,打開木門,才轉身向楚湮再笑著,「我先走了,湮湮。」
    從洋樓步下斜道一直走,走到街口與大馬路交匯的地方,花無寒轉過身來往那斜道再看了看。她的臉上沒有笑容,鼻子輕哼了一下,才深呼吸了一口充滿塵埃和廢氣的空氣,左拐往下一個地鐵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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