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羊與蛾【香港-中環】隨著半山手扶梯而上，步入重慶森林

「《重慶森林》實在稱不上好看，但不知為何有這麼多人為它著迷。」走出港鐵中環站，炙陽照得白羊瞇起眼睛。

『著迷的對象可能不是電影，而是那個時代的香港吧。』蛾停在斑馬線旁的圍欄前，等著穿越德輔道的紅綠燈，眼前的馬路叮叮車緩慢地魚貫穿梭著，那是專屬於港島的元素。『如果有一群人對香港的印象是來自於周星馳，那另一群人就是來自於王家衛，只是可能比較小群啦。』

「我聽說過一個戲謔的說法，要想把電影拍得跟王家衛一樣的秘訣，」白羊說，「你就先正常地拍一部四平八穩敘事流暢的電影，拍完之後用丟骰子的方式，隨機從頭到尾大剪特剪一通，剪到看不出本來的樣子，就成了一部王家衛電影。」

『這實在是太褻瀆大師了，』蛾嘖嘖道，『你們不能自己看不懂就說人家亂剪啊。』

「記得還要再把鏡頭都弄晃一點，然後亮度都調暗33%。」白羊自顧自地繼續說，邊穿越了德輔道，往緩上坡的畢打街走上去。

『王家衛的電影對找場景愛好者很棘手的一點是：他熱愛特寫，很多場景都拉近到只有人物、沒有旁邊的環境，於是你根本很難找到那是在哪裡拍的線索。』身為喜歡找尋電影場景的蛾抱怨道，『而且鏡頭真的又晃又暗，要命。』

「我就說吧。」白羊完全同意，「不過，人家拍電影也不是讓你們這些人方便找地點朝聖用的。」

『沒辦法，真的到了那個地方那個場景裡，你才能真實感受劇中人物身處那兒的感受，那些人物才彷彿真實存在一樣。』蛾帶著白羊從威靈頓街鑽進一條小巷，拐了兩個彎，再出來已經是蘭桂坊。『如果不說，除了梁朝偉跟王菲，根本不會有人知道這間7-11就是那間賣廚師沙拉的午夜快車外帶小食店。』

「我看梁朝偉自己也不記得了吧，人家拍了幾十部電影去了。」白羊嘖嘖稱奇地打量眼前門牌蘭桂坊3號的不起眼店鋪，「電影裡最多只拍到櫃檯跟上面的可口可樂看板，這根本毫無線索可言啊。」

『好吧，其實我也不是靠自己找出來的，是看網路人家已經找到過然後分享出來的。』白羊攤手，『雖然Google Maps街景都看得到，但還是想親身來看看。』

「搞不好網路上的資訊也是王家衛還是杜可風自己去什麼Yahoo知識家還是知乎去偷偷跟大家講的齁。」白羊想著王家衛自己在論壇上吵著選我正解的那個荒謬畫面。

『這個場景很重要——不過說實在這整部片也沒幾個固定場景就是了，』蛾回想著，『金城武常來這邊打電話找永遠不會回來的前女友May，碰到剛來打工的王菲，接著換同樣被空姐女友甩了的梁朝偉，每天來這邊點廚師沙拉。這是警察663與223兩人少數都有登場的場景，也是劇情從第一段轉場到第二段的關鍵。』

「我和她最接近的時候，我們之間的距離只有0.01公分，我對她一無所知，六個鐘頭之後，她喜歡了另一個男人。」白羊默念著那段經典台詞，「所以這個場景集合了金城武、王菲、梁朝偉三個主角，只差沒有林青霞了。」

『林青霞的場景幾乎都在重慶大廈裡。』蛾對於劇情很熟稔了，『畢竟一個女殺手跑來一個外帶店也是蠻怪的。』

「只是，一個寂寥的快餐店現在變成夜店區潮男潮女、人來人往的光鮮亮麗7-11，這還是跳蠻大的。」

『20幾年來的香港，能變的都變了，還差一間快餐店嗎。』

「要是我是這間便利商店的老闆，我至少會在店裡重複放著〈California Dreaming〉，至少為那個年代留下一點什麼。」跟著電影哼著老歌的白羊，想起王菲邊打掃著快餐店櫃台，邊跟著音樂起舞的樣子。

『加州夢，快餐店對面，可就是本來梁朝偉跟王菲要約見面的加州餐廳呢，這家倒是還在就是了。』但蛾沒有想要踏進去的意思，畢竟電影裡，兩人也沒有真的約成。

「看電影會覺得路人從半山手扶梯偷看旁邊大樓裡的住戶好像很浪漫，但如果是大樓裡的住戶，應該會很困擾吧。」白羊跟蛾從皇后大道中的入口乘上了緩緩向上的半山手扶梯，這裡是手扶梯的起點，老舊的機器軋軋達達聲成了一路上固定的節奏音。

『如果是空姐或是王菲偷看你的話好像是不錯，但哪來那麼多王菲想看你啊。』蛾打量著手扶梯與旁邊大樓的距離大概不到五米，要偷看裡面的住戶的確不太難。

「如果你是梁朝偉的話另當別論，」白羊悻悻然地說，「人家穿著白色三角褲都還是帥氣。」

『換成是中年大叔穿著三角褲跟手扶梯上的妹子打招呼，大概就被拍下來上傳到Dcard順便被報警了。』蛾思考著香港人是否知道什麼是Dcard。

「我看過網路上有八百篇遊記分享，都說半山手扶梯是《重慶森林》的重要場景，但都沒有人真的指出梁朝偉家那個確切的點到底在哪裡。」白羊嘟噥著，「半山手扶梯800多公尺，好歹也經過幾百間大樓吧。」

『其實是可以對照得出來的，就在前面的荷李活道跟奧卑利街轉角口。』蛾胸有成竹地說。

「怎麼找的？」白羊轉過頭問道。

『王菲在梁朝偉家打掃的時候，從窗外的景致可以看出來那個公寓的格局是雙面採光，一面向著手扶梯，一面是跟對面建築物棟距大約8~10米寬的馬路。』蛾拿出電影的定格畫面給白羊看，『你可以看到有兩道紅條紋的半山手扶梯在這個路口有一個轉折，這點很重要，因為手扶梯有轉彎的路口不多，對應一下地圖就找出來了。』蛾得意地說，『而且，那窗正對著的建築物是前中區警署，那個半圓形拱窗很好認，錯不了。』

「你真的很荒謬，」白羊不知道該是讚嘆還是怎樣，「聽說那是借攝影師杜可風的家來拍的，要是我的話，大概直接寫信去問杜可風在哪裡比較快。」

「但，我們怎麼沒看到有那花樣鐵窗的公寓？」就在電扶梯的那個荷李活道轉折處，白羊倚著欄杆向外望去。

『據我查到的，現在這棟「金珀苑」大樓是 1998 年完工，電影是1994年拍的，原本那棟公寓應該在電影拍完不久就被拆了。』

「原來如此，現在望過去，只有嶄新的氣密窗跟亮麗的磁磚牆面了。真無趣。」

順著半山手扶梯繼續向上，蛾忽然在過了堅道的一個小路口下了樓梯回到街道路面上。

『啊，金城武打電話的雜貨店也不見了，面目全非啊。』站在些利街斜坡上的蛾說。

「明明是家漂亮的文青咖啡店，老闆聽到有人用面目全非形容他的店，應該會不悅吧。」羊看著美輪美奐的店面，想像以前是雜貨店的樣子。

『也對，人家本來就沒有義務要活在25年前的那個樣子裡。』蛾嘆了一口氣。

『1994年的4月30日，金城武就是在這個店面前打電話給他的前女友，終於確認了女友阿May早已琵琶別抱的事實，然後衝上半山電扶梯，回家把30罐鳳梨罐頭全部吃光。』

「我們分手的那天是愚人節，所以我一直當她是開玩笑，我願意讓她這個玩笑維持一個月。從分手的那一天開始，我每天買一罐5月1號到期的鳳梨罐頭，因為鳳梨是阿may 最愛吃的東西，而5月1號是我的生日。我告訴我自己，當我買滿30罐的時候，她如果還不回來，這段感情就會過期。」白羊念著網路上整理的《重慶森林》名言錄，「大家都記得這段話，但我覺得他邊衝上電扶梯邊大吼著『三浦友和，我要殺了你！』比較好笑。」

『金城武被劈腿傷心死了欸，一點都不好笑啊。』

「王家衛就是個冷面笑匠啊，專長是讓演員用嚴肅的臉講出荒誕的台詞。」

『這個場景也是少數有金城武跟梁朝偉同時出現的一幕，金城武奔上手扶梯，梁朝偉則在不遠處的天橋欄杆旁往下看著。』蛾又跳到手機上的電影片段定格放著，『注意到了嗎，電扶梯上的燈號是亮紅燈，王家衛還給它一個特寫，然後金城武奔跑上去的時候，手扶梯是停止的。』

「停止運轉嗎？」白羊不解問，畢竟眼前他們現場看到的電扶梯是亮著綠燈，隆隆運作中的。

『半山手扶梯每天早上10點到午夜12點是往山上的上行方向運作，午夜之後就停止營運了，所以劇中這個時間點設定，應該是午夜12點之後發生的。』蛾接著說，『但電影裡，金城武接著還是去買了4月30日那天的鳳梨罐頭，說還有2小時才到期，也就是那時是晚上10點。這點跟午夜後已經停止運作的電扶梯時間點上是有矛盾的。』

「這種見鬼的不連戲你也看得出來。」白羊嘖嘖稱奇，「等等，那早上10點前的電扶梯呢？」

『每天早上6點到10點電扶梯是往山下下行，大多數人住半山腰得趕下山去中環上班或是換地鐵嘛。』

「啊，相當合理，倒真的沒看過它反過來運轉就是了。」白羊說，「不過如果搭到一半發現東西忘了拿要折回家，得爬回去就累慘了。」

「看來看去，我還是喜歡王菲在梁朝偉家幫他打掃，背景音樂是〈夢中人〉那段。」越過羅便臣道，白羊在半山手扶梯的末段，回憶著從山下一路上來的每個場景，「那段是很超現實的，一個闖進人家家裡的人，卻如此自得其樂。」白羊用根本不懂粵語的腔調哼起歌來：「我彷似跟你熱戀過，和你未似現在這樣近，思想開始過份，為何突然襲擊我，來進入我悶透夢窩，激起一股震撼。」「你不覺得很美嗎？真的像小女孩在城堡裡做夢一樣。」白羊對蛾說。

『〈夢中人〉收錄在1994年王菲的專輯裡，那年6月，她從藝名王靖雯改回本名王菲，發行了專輯，也收進了這首歌。然後同年7月，《重慶森林》電影上映，雖然電影上還是掛著王靖雯三個字。』愛死了那個年代香港電影及歌曲的蛾娓娓說道，『那年，對王菲來說可是個充滿轉捩點的一年。』

「1990年代的香港，真美。如今看來彷彿一場夢。」

『《重慶森林》這部片，從頭到尾的確就如同兩場荒謬的夢一樣，在快餐店裡是〈California Dreaming〉、在單戀對象家裡是〈夢中人〉。那些生活庶務、工作瑣事，只要背景音樂一下，就全部拋到腦後了。』

「水泥大廈森林裡的緊繃城市，的確很需要幾場美麗的夢。」

『手扶梯到底了，接著，我們去找另一部電影吧。』『《阿飛正傳》。』走出手扶梯，干德道上比肩繼踵的高聳豪宅閃耀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