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16|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龔鵬程書法示例:全形拓題跋

(龔鵬程書法作品:我姑酌彼金罍)這是一件我為全形拓做的題跋。
(龔鵬程書法作品:我姑酌彼金罍)這是一件我為全形拓做的題跋。
拓,又稱拓,是與碑刻並行的藝術。在碑上寫了字,刻好,再用紙墨拓印下來,就可以流傳四方,給不能親自到現場的人摩挲觀覽。
它是印刷術的前身。
過去都說這種技術起於隋唐,我以為太晚。試想南朝士人都熟悉漢代蔡邕書法,當時難道看得見遠在洛陽的《熹平石經》嗎?若非傳拓,如何觀摩?
歐陽詢曾在路上看到漢晉書法名家索靖所寫的石碑,為之入迷,鋪上氈子,在碑旁一連坐臥了三天才忍離去。索靖的字,王羲之他們也是很熟悉的,但如要觀摩,不可能都如歐陽詢那樣去看天三夜,只能看拓本。
此拓本之大用也。
但因拓本是用紙張貼在碑上拓,所以都是平面的。雖然黑白分明,下真跡一等,卻看不出原物本身的凹凸浮雕和變化。
這在傳拓碑刻時沒有問題,反正碑都是平面的,即使山上的摩崖石刻,也接近平面。可是宋朝出現了歐陽修、趙明誠、李清照一類金石學家和收藏家,事情就麻煩了。他們收藏了許多古銅器,墨拓無法呈現其立體面貌,只能用圖畫來示意。
歐陽修、李清照他們一定很想解決這個問題,但直到清朝末年,才出現了一種新技藝 — — 青銅器全形拓,可以把青銅器立體的上下前後全部拓出來。
這是西洋照相術傳入中國之前的金石「影像照片」。可是照片也僅能照器物的一面,全形拓卻可以在一張平面的紙上,立體呈現其全貌,勝過照相。對金石學、考古學、美術學都非常有用。所以一經發明,文人墨客、金石學家,如端方、陳介祺、吳大澂、羅振玉、王國維、容庚、郭沫若等人皆為之瘋迷。
據容庚《商周彝器通考》說:彝器拓全形始於道光年間嘉興馬起鳳。所以先流行於南方。後來昌大其事的是山東濰縣陳介祺。西安蘇憶年、李月溪,北京蘇春塘、薛錫鈞等人亦擅此技。
在全形器拓片上做題跋,便是趁著這一波風氣而興起的新藝術形式。尤其是金石收藏家,皆熱衷於此。把原先替器物做考證、寫題記、撰著錄的本事都用到這上面。
這是清末民初的風氣。後來收藏家與學者逐漸分途,金石拓本之題跋便衰微了。又其後,學者都不能寫毛筆字了,此風益發不能繼續。所謂書法家,則僅事塗抹,不嫻辭章,又罕有吉金知識,更不可能再興風雅。故這一件小事之興衰,亦竟可以觀世變呢!
近年文化復興,全形拓之關注者漸多,令人欣慰。但目前還停留在美術性觀賞上,少數書家嘗試題跋,大抵也只是配圖,類如寫作插畫而已。生面雖然別開,舊時庭院卻還未長出新芽。
我精衛填海,也想發揚全形拓的題跋傳統,故每次辦書法展時,總會搭配幾件。然非金石考證家之舊蹊,改以闡發器物的文化意義為主。因為金石家的題跋雖然精彩,卻學問太多,才情、文采不足,我不能不為之補憾。
(龔鵬程書法作品:提樑卣題跋)
(龔鵬程書法作品:爵以成禮)
(龔鵬程書法作品:觚者觚也)
《我姑酌彼金罍》這一件,講的是「罍」這種酒器。
這雖是酒器,第一次在文學史上出現,卻是用來表示對父母的孝思。所以我的題記由《詩經.小雅.蓼莪》「瓶之罄矣,維罍之恥」講起,再以《卷耳》之詩說明其本義:
瓶罄罍恥,本孝子之思父母也;乃《卷耳》之詩即以言酒,還其本義。
接著考其形制和禮儀:
字或從木,蓋初以陶木為之。《韓詩》曰:天子以玉,諸侯大夫皆以金,士則以梓。屍酢賓長,咸以罍尊。僅祭祀社壝,仍用瓦罍,名曰大罍,亦太羹玄酒之意也。雕飾則皆雲雷之象,象施不窮也。
再敘述歷代詩人對金罍盛酒這種意境的喜好:
後世詩家尚酒,遂多題詠。謝康樂「澄觴滿金罍」之類,所在多有。李太白「明月窺金罍」、王龍標「罍觴且終宴」、韓文公「罍滿慚罄瓶」、劉禹錫「晝憩命金罍」等皆顯例也。宋如東坡自嘆「才盡傾空罍」「使君先以洗尊罍」「石臼杯飲無尊罍」,邵雍「花蔭交處傳尊罍」「上陽花氣補尊罍」,及放翁「一醉直欲空千罍」「未如喚客倒金罍」「一片吹入黃金罍」等,風致直出六朝隋唐之上。至於詞中佳作,更難僂指,故雖古器,而介入生活、涉及魂魄者如此。
(龔鵬程書法作品《我姑酌彼金罍》局部)
題完之後,又作一跋,講自己的心情:「庚子春得此全形拓一紙,不為古考家笨伯言語,略就人器關係,題之如上。斯酒器耳,不知何故如此勞人念想。頃則我亦思酒矣。」
文人書法,不是考古、不是圖畫,要能見文采、學問、性情。這是在任何一件作品上都能體現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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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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