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22|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示見之眼] 深夜一點零六分的偶遇 03

某些時候,在忙碌的工作當中,總是會突然質疑自己現在在做些什麼。
自己的工作是不是有意義?自己的人生又有什麼價值?
應該很多人都有這種經驗。
夏春秋走進辦公室裡,把自已重重的摔在柔軟的躺椅上,腦海中不知道第幾次泛起這種想法。
如果天命真要他來濟世,為什麼他濟的不是些腦滿腸肥的商賈,就是壞事做盡的政客。
他不懂。
濟這些人的目的是什麼?讓自己變得一樣骯髒?或是等他們「乾淨」了再去重新累積罪惡。
他真的不懂。
扣扣的二聲,助理敲了下門,在門口喊著。「夏先生,客人來了。」
夏春秋沒有回應。
連他的員工都有閒在上班時候喝茶休息聊天,他卻連五分鐘的喘息時間都沒有。
「夏先生?」助理又敲了幾下。
「讓他等!」夏春秋受不了的吼了聲。
門外才安靜下來。雖然他知道安靜不了幾分鐘。
祖傳的濟世大業從路邊的小攤子開始,原本只要幾代功德圓滿就能結束這件任務,這是難得的機會,他們葉家可以積滿功德後撒手不管,但他們知道他們走後,不知何時才能再出現為民濟世的人,因此他們沒有放手。
「講得好聽。」
夏春秋喃喃的罵了聲,一本書突然掉下來,不偏不倚的砸中他的頭。
「妳可不可以不要煩我,我累得要死!」吞下馬上想出口的髒話,夏春秋把那本書用力扔到角落。
扣扣的又有人敲了二下門,這回門直接被打開。
「春秋,別任性了,客人來了怎麼好讓人家等。」
夏春秋耐住性子,沒有起身也沒有回頭。「舅舅,我累了。」
對方停頓了下,「我請客人等五分鐘。」
然後是關門的聲音,葉致浩甚至連進門都沒有。
上一代繼承人是葉冬海在十年前過世的奶奶,她在世的時候,被人稱做活菩薩,慈祥和藹的笑容和爽朗直率的個性,沒有人不喜歡她。而人慈心善的她有副精明的頭腦,把葉家的事業發展擴大,不僅辦了學校、醫院,更有自己的建設公司和律師事務所。
這樣的她卻無法盡享天倫。她的丈夫在她生下女兒後就因病過世,她生有一子一女,她的兒子、媳婦在孫子冬海五歲時,便因意外過世,而女兒十八歲就離家出走,回家時帶了個沒有爹的孩子,就是夏春秋。
她沒有嫌棄這個女兒回家丟了就跑的孩子,也不管是不是來路不明,只是盡心的教養他。把二兄弟撫養到大,葉冬海卻不願繼承她的位置,於是夏春秋變成了這一代的繼承人。夏春秋繼承時年紀尚輕,於是一路跟著葉家老奶奶打理公司的姪子,開始為夏春秋處理公司上的事務。
葉致浩是她哥哥的獨子,原本應該要她哥哥繼承葉家,但是她的天賦從小便顯露無疑,沒有任何人會質疑她的繼承權。
鬼扯……
夏春秋把臉埋在躺椅上,把抱枕壓在腦袋上避免被什麼東西砸到頭。
「哇靠!很痛耶!」撫著被砸到的腰,夏春秋把抱枕狠狠的丟開罵著。「妳跟來幹嘛,回家去啦!」
夏春秋怒罵著起身,把地上二本砸到他的東西撿起來,仔細一瞧是助理定時擺在他桌上的帳本。
夏春秋安靜了會兒,把帳本扔在辦公桌的角落。「妳不用費心了,我不會看,我才不管公司會變成什麼樣,祖傳不是要濟世嗎?我都做了妳還要怎樣?」
「春秋?你在跟誰說話?」葉致浩開了門。
「我在講電話。」夏春秋撥撥亂掉的頭髮,拉起外套穿上。
「外線沒亮。」
……開始監視我了嗎……
夏春秋抬起頭望著葉致浩,冷冷的回答。「電話壞了。」
葉致浩皺了皺眉頭,沒有再多問,「快點,韓先生等很久了。」
夏春秋也沒有再說什麼,走向會客室。
韓耀庭是他上個月的新客人,他的背景表面上比以往任何一個客人都要黑,但是見到人之後,卻發現他比任何一個客人看起來都要來得乾淨好應付。
上個月第一次來過之後,他幾乎每週都來,讓夏春秋有點訝異。
他有些懷疑起葉致浩是不是給對方打折才來得這麼勤。雖然他不曉得客人見自己一面要花多少錢,但他想應該不是普通上班族付得起的。
從葉致浩掌管家族事業後,客人的走向就全變了。
小時候樸實打扮的舅舅,不知何時開始一身名牌,夏春秋連問都不想問。
「韓先生,真有空呀。」夏春秋扯了下嘴角代替微笑,無視於葉致浩在出去前狠瞪過來的眼神,隨意的坐到韓耀庭面前。
這人真是個黑社會老大,出門隨時都有七、八個人跟著,他自己的說法是年輕時候不懂事,結了不少仇,只好出門多帶些保鏢,現在改行不做黑的了,金盆洗手做起正經生意來。
這種話鬼才相信,不過是個想漂白的黑社會。但難得的是,這個黑社會雖然背景看起來很黑,但卻不是罪大惡極的人,夏春秋從他身上看到的,還真是他媽的虔誠,而且真的乾淨,比那些表面十足誠意為民喉舌的爛政客一身黑氣,他真的十分乾淨。
雖然很詭異,但夏春秋想他是個好人。
也許。
也好在他對於宗教的虔誠,他雖然一臉對自己十分有興趣的模樣,卻始終沒有多靠近他一步。
夏春秋不免替他惋惜,這人身上唯一不好的氣,大多都是始亂終棄的結果帶來的。而且多半是男人。
不過,就算這人好男色也不關他的事,夏春秋打了個哈欠,只要他不要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就好了。
「我很便宜嗎?」夏春秋靠躺在沙發把手上,沒頭沒腦的問了句。
「夏先生說笑了,您要是有個價我會很高興將您供奉回家的。」韓耀庭微笑著回答。
「我可不是木雕的,那我很貴的話你幹嘛每星期來?最近不管是事業還是生活都很順利不是?」夏春秋揉揉眼睛。
「的確是沒什麼煩惱,不過只要看見您我的心情就能平和很多,這種平靜能以金錢換到,我覺得萬幸。」
……真會說話……
「好吧,既然收了錢就要工作,你要問什麼嗎?」夏春秋支起頭勉強打起精神。
「您多少歲數了?」韓耀庭優雅的交疊起雙腿,把身子靠上椅背。
夏春秋眨眨眼睛,盯著他半晌,還是回答了。「26」
「您年紀還那麼輕,一天起碼要接五、六組客人,您不累嗎?」韓耀庭的臉上看起還真有那麼點擔心的模樣。
「我看起來不累嗎?」夏春秋瞪了他一眼。
「我其實沒什麼事,您要不要休息一會兒?」韓耀庭幾乎是溫柔的看著他。
夏春秋凝起眉望向韓耀庭。
這人是在建議我拿他的錢來睡覺嗎?
他連續來了三週,肯定葉致浩已經把他當大客戶,更何況排在下午一點這種時間,後面一定插了隨時可以推掉的客人。
按時數計算,韓耀庭高興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反正他有錢。
接待室裡擺著的是最高級舒適的沙發,為了客人隱私也做了隔音設備。
夏春秋想,如果自己在裡面被襲擊,大概到死都不會有人進來看一眼。
不過,他真的很累。
「那我就不客氣了。」夏春秋再打了個哈欠,把腿曲到沙發上,找了個最舒適的姿勢,不到三十秒就睡著了。
韓耀庭望著他半晌,笑著起身脫下了西裝外套,蓋在夏春秋身上。
望著他熟睡的臉,韓耀庭喃喃自語著。
「真可惜呀。」
睡足五個小時起來的夏春秋,臉色看起來並沒有比較好。
「您臉色很差。」
廢話。
夏春秋心底暗罵著,早上那三個客人之爛,可以抵得上八十個韓耀庭了。
「第一,你比我大,跟我說話不要用敬稱,第二,我花你的錢打混,你可以不用對我那麼關心。」不止臉色,夏春秋看來連心情也不太好。
韓耀庭不介意,微側頭望著他,「那,我可以叫你春秋嗎?」
「你高興叫什麼就叫什麼。」夏春秋甩了甩不太清醒的腦袋。
望了眼牆上的鐘,伸了個懶腰。「五點了,你想走了嗎?」
韓耀庭起身,笑容裡沒有絲毫不悅。「我是該走了,我想你後面不會再有客人,早點回家休息吧。」
「嗯。」夏春秋隨口應了聲。
韓耀庭朝他禮貌的點點頭,臨出門前夏春秋叫住了他。
「你那個手下……每次都跟著你,頭髮很長的那個。」
韓耀庭回頭,臉色有些訝異,「小楊嗎?」
「我哪知他叫什麼,頭髮綁成馬尾的那個。」夏春秋揉揉開始發疼的額角,他有預感晚上一定會痛得死去活來。
「他最近會有些問題,你這兩星期最好少讓他出門。」
韓耀庭一臉興味的看著夏春秋,「我以為你只會注意客人本身。」
「他跟你的緣分還有很久,這人很難得。」夏春秋沒有多說,他知道韓耀庭很重用他。
「謝謝你,我會注意的。」韓耀庭道了謝,轉身出門。
那身阿曼尼的背影修長優雅,比起穿在葉致浩身上的,真是天壤之別。
夏春秋用力甩了甩頭,起身準備回家。再繼續待下去,他怕回去會更慘。
抓起外套,夏春秋沒理會助理在跟他說些什麼,逕自離開辦公室回到在頂樓的家。
拖著越來越疲累的身軀,夏春秋靠在電梯裡,覺得自己快倒下來了。
冬海……冬海……
喃喃唸著葉冬海的名字,想起他們小時候。
那是他第一次嘗試為人消去那些不好的氣,回來之後病了三天。
他發著高燒,腦子裡跟夢裡環繞的都是對方所遭遇到的極為可怕的事,當時才七歲的孩子幾乎掉了一條小命。
奶奶要他唸經,一路高燒到深夜,他連一句經文也記不起來,夜裡冬海悄悄溜來看他,他哭著說記不起經文,葉冬海握住他的手說。「不要怕,你唸我的名字就好,我幫你唸經。」
後來,他真的唸著他的名字一整晚,葉冬海也握著他的手,為他唸了一晚上的經。
雖然這麼做一點用也沒有,但他心裡卻得到了安慰。
之後那就變成了一種習慣,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在撐不下去的時候,默默的在心裡唸著冬海,仿佛能讓他好過一點。
他不曉得他跟葉冬海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奶奶走的那一夜,只說要見冬海,只把遺言說給他一個人聽。
之後,那個溫柔的冬海就變了。
變得跟自己形同陌路,但卻從來未曾提過他想離開,或是想繼承家業,讓夏春秋搞不懂他到底想怎麼樣。
他覺得身心都累到了極點。靠著電梯的牆,他慢慢的滑坐到地上。
……好累……
整顆頭像要爆開來,冰冷的汗水從額上不斷滑落,腦子裡好像有千萬人同時在尖叫。
……開始了……我得回家……
電梯門打開,夏春秋想起身,卻沒有力氣再站起來。
冬海……冬海……冬海……救我……
「你還好嗎?」
不知道是誰在說話,夏春秋睜開被汗水模糊的雙眼,看見一對圓圓的大眼睛,充滿了善良和單純,眼底直接的關心和擔憂讓人覺得溫暖。
他記得這個小鬼,那是昨天冬海撿回來的。
冬海看不出來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對這個小鬼好。
絕對不能,就算他知道這個小鬼有多值得人去喜歡他也不行。
陸以洋當然不知道夏春秋在想些什麼。
只是夏春秋看起來很難過的樣子,滿頭都是汗水意識不清的癱坐在電梯裡。
他趕忙拿出面紙替他擦汗,衝出電梯去按門鈴再衝回來。
他拉起夏春秋的手環在自己頸上,用力把他撐起來。
「我帶你回家,撐著點。」
陸以洋比夏春秋還要矮上半個頭,要撐起他的身體有點困難,更何況夏春秋似乎一點支撐的力氣都沒有。
陸以洋用盡全力,把他撐出電梯,這時才有人開門。
「是以洋嗎?」
是葉冬海的聲音,陸以洋趕忙大叫,「是我!!夏大哥不太舒服,你快點來幫忙!」
打開鐵門衝出來的速度比陸以洋想得要快得多,他原以為這二個人感情不太好。
「我來。」葉冬海衝過去把意識不清的夏春秋接過來,半扛半抱的把人抬進屋內,陸以洋跟在後面把門關上。
「婆婆!熱水!」葉冬海叫著正在廚房忙著的素香婆婆,然後把夏春秋抱進房裡。
陸以洋不曉得自己該做什麼,聽葉冬海這麼叫連忙衝去廚房。
素香婆婆已經弄好熱水和毛巾,像是早有準備一樣,溫柔的對他說,「去幫婆婆把火關了。」
「喔、喔好。」原本想幫忙拿水的陸以洋只好走過去關火,卻發現婆婆炒了一半的菜,想想乾脆接起鍋鏟幫忙炒好。
陸以洋從小就跟著外婆做菜,他看著素香婆婆放在乩板上切好的材料就知道婆婆想做什麼菜。
把婆婆炒一半的菜炒好,婆婆會不會生氣呀?
陸以洋心裏想著,手上的動作很熟練。
「很熟練嘛。」
「嗯,我從小就跟我外婆做飯,咦?啊、您好……我、我是葉大哥的……朋友……」陸以洋回頭,看見一個很和藹的老婆婆,小小的個子套著素雅的旗袍,跟素香婆婆看起來差不多年紀,笑起來溫和慈祥,雙手背在微彎下的腰後,看起來就活像漫畫裡畫出來的慈祥老奶奶。
老婆婆把食指放在嘴上,「不要告訴別人唷,春秋不喜歡我隨便跑下來。」
「喔、嗯,我知道了,您是夏大哥的……?」陸以洋拿起醬油。
「啊、不要放醬油,春秋那孩子口味比較淡,加點鹽就好。」
「喔喔,好。」陸以洋忙把醬油收回來,撒了點鹽巴。
等素香婆婆忙完回到廚房,發現陸以洋已經煮好了一桌菜,連鍋都洗好了,流理檯也擦的亮晶晶。
「對、對不起,我想說沒什麼能幫上忙的事,就幫妳把菜炒了。」陸以洋縮縮頸子,不曉得素香婆婆會不會罵他,雖然聽剛才神秘婆婆說了素香婆婆不會罵人。
素香婆婆張著嘴驚訝了好一陣子,走過去嚐了每一道菜。
「你燒豆腐怎麼不放醬油呢?」素香婆婆帶著疑惑。
「唔唔……我……我想說……夏大哥不太舒服,吃清淡點比較好……所以……」陸以洋想起神秘婆婆說不要說她下來過。不過不提還不曉得,原來這裡還有樓上,他以為這層樓是頂樓。
素香婆婆笑了起來,「你會到這個家來,一定是有緣吧,剛好幫上婆婆這個忙,春秋他呀,不太喜歡醬油的味道,所以我從來都不太放醬油的。」
「真的嗎?那…那還真剛好…」心虛了一下,陸以洋趕忙幫婆婆把菜端上桌。
葉冬海走了過來,「婆婆,妳跟以洋先吃吧,我照顧春秋。」
素香婆婆擺著碗筷說,「你跟以洋先吃才對,你現在不吃晚些就不會吃了,反正不顧到天亮你也不放心,你給我先吃,我照顧春秋。」
葉冬海遲疑了下,苦笑著拉開椅子坐下。
陸以洋有點擔心的問葉冬海,「夏大哥不要緊嗎?」
葉冬海笑著說,「他這是老毛病,不用擔心,剛才謝謝你了。」
陸以洋趕忙搖頭,「別這麼說。」
「不用叫什麼大哥了,叫我冬海就好,叫他春秋,叫他什麼夏大哥他會翻白眼給你看……咦?今天的菜吃起來怎麼那麼像奶奶做的。」
陸以洋乾笑了二聲,想著那原來是葉冬海的奶奶。
雖然葉冬海嘴上說不用擔心,但是臉上卻寫滿擔憂,兩個人沉默的吃完這一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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