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22|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我也是想試試,看能不能早點回家

    上禮拜的特殊需求者(以前被稱作:身心障礙者)拔牙事件鬧得沸沸揚揚,身在外傷現場,總不免也會遇到一些特殊需求者來求診,有時候我們可以很順利的幫忙這些特殊需求者把他們的傷處理好,但有些時候,我們需要經歷一場奮戰才能成功,每一次的經驗都很不一樣,但這次,讓我想在急診現場掉淚⋯⋯

    比我大的孩子
    那晚,我跟大娘交班的時候,又是滿坑滿谷的病人,他滿懷歉意的說:「唐唐,這個病人是個年紀比較大的唐寶寶,頭部撕裂傷來的,因為沒有辦法配合,所以我跟家屬溝通過,等他禁食時間到,大概凌晨一點的時候,麻煩妳幫他全身麻醉後再縫合。」
    我看了一眼病人名單,阿,這個病人不是年紀比較大而已吧?他的年紀已經比我大了啊!
    再看一眼躺在病床上的病人,雖然看起來又高又壯,但笑嘻嘻的呀!潔白整齊的牙齒露在嘴唇外,感覺有點像是《冰與火之歌》影集裡那個溫和體貼的大個子阿多,我們就稱呼他阿多好了!
    一開始的唐寶寶,雖然又高又壯,但笑嘻嘻的,就像是《冰與火之歌》裡那個溫和體貼的大個子阿多(圖片來源:https://images5.fanpop.com/image/photos/30800000/got-game-of-thrones-30840893-245-160.gif)
    一開始的唐寶寶,雖然又高又壯,但笑嘻嘻的, 就像是《冰與火之歌》裡那個溫和體貼的大個子阿多(圖片來源:https://images5.fanpop.com/image/photos/30800000/got-game-of-thrones-30840893-245-160.gif)
    阿多靜靜地躺在床上,沒有大吼大叫,也不會亂扭動,感覺不像是沒辦法配合的病人啊!真的沒辦法局部麻醉縫合嗎?我心裡暗問著。
    不過考量到眼前塞爆外傷區的病人,我決定把幫阿多縫合的事情擺在後面,先把其他病人處理完再說。
    一晃眼,兩個小時過了,時間都已經十點了!
    阿多依然乖巧的躺在床上,兩隻眼睛咕碌碌地看著急診室發生的一切。倒是他頭髮斑白的爸爸,已經累到手支著床緣打盹兒了!
    捨不得老人家這麼晚還為了這小小的傷口在急診煎熬,我喚醒他,問道:「伯伯,我看阿多挺乖的啊!不亂吵也不亂動,而且他額頭的傷口也才1.5公分而已,不然我們試試看用局部麻醉幫他縫好嗎?真的不行,我們再全身麻醉!」
    阿多爸爸看了一眼阿多,不知道為什麼露出有些掙扎的表情,想了一下後還是答應我的提議了!

    我也是想試試,看能不能早點回家
    沒想到,我才把阿多額頭上的紗布撕開,輕輕的消毒,他就開始奮力掙扎,掙扎到連他爸爸和我們的男性護理人員一起壓制,都沒辦法壓得住他,只能隨著他在床上仰臥起坐。
    過程中,不管是我、我們的護理人員,或者是阿多的爸爸努力地想安撫他,但我們得到的答案全都是意義不明的「呀!呀!」聲,以及不間斷的仰臥起坐。
    那個瞬間,我彷彿看著阿多從影集中溫和可靠討喜的角色,變身成劇中的另個身型高大令人望而生懼的御前騎士——魔山。
    只是輕輕消毒,就讓阿多突然間變成了身型高大令人望而身為的魔山 (圖片來源:https://www.pinterest.es/pin/10133167889104170/)
    看著阿多爸爸原本一絲不苟的頭髮,已經散亂狼狽,身上的衣服也都被汗浸濕,我喊了暫停,跟他說:「伯伯,對不起,看來我們沒辦法用局部麻醉幫阿多縫了,還是得等到一點了!」
    阿多爸爸沒有因此生氣,反而滿懷歉意地說:「醫生,對不起,這不是你的問題。其實我本來就知道可能會這樣,只是我也想試試,看能不能早點回家⋯⋯」

    吵架了
    後來,等一點到,全身麻醉下,我用了不到十分鐘就迅速把那道1.5公分不到的傷口縫完了,剩下的就是等阿多從麻醉當中甦醒了!
    等待的過程中,來了個年紀比較輕的男子,看起來是阿多的弟弟,但是怎麼他和老人家說話說一說就吵起來了呢?
    年輕男子憤怒地說:「老早就叫你把他送去安養機構了!他根本聽不懂人話,而且你跟媽也都有年紀了!身體又不好,是要怎麼顧他?」
    「畢竟是你哥哥啊!送去那些機構住又不是親人,照顧得哪有我們好,我不放心!」
    「那他這樣三天兩頭不聽話受傷,有比較好嗎?你跟媽老是要這樣輪流陪他跑急診,像今天又這樣搞到三更半夜有比較好嗎?他倒是爽快,麻醉完就可以睡得好,累的是我們欸!」
    「沒關係啦!我沒關係,不然你先回家好了,我帶你哥搭計程車回家就好,你明天還要上班,你趕快回家休息了!」阿多爸爸像是習慣了一樣,不被年輕人的尖銳詞語所激怒,依舊溫吞地回答他。
    看到阿多爸爸不為所動地堅持,年輕人氣得拋下一句:「隨便你」就拂袖而去。

    或許是我們虧欠了他啊!
    年輕人離開後,阿多爸爸來護理站向我們道歉:「醫生,抱歉啊!在大庭廣眾這樣吵,讓你們看笑話了!我二兒子不是故意要這樣說的,他只是心疼我而已啊!況且從小我跟我太太大部分的心力都放在老大身上,他大概也有點不平衡吧?」
    頓了一下,阿多爸爸苦笑了一下說:「說到底,或許是我們虧欠了他啊!」
    話才剛說完,年輕人突然就提著一袋東西走進來了。
    雖然臉色依舊不善,講話依然粗聲粗氣,但他還是掏出裡面的東西,一個個的說給阿多爸爸聽:「喏,這是御飯糰、麵包,還有你愛喝的木瓜牛奶,哥的奶茶我也買了。
    你昨晚都沒吃,等等先吃點。
    醫生剛剛說,哥要醒來後,吃過東西沒吐才能回家,等等這些給他吃。
    我早上要上班,先回去睡,但是如果哥7點之前就醒了,你打給我,我來接你們。不然你們就搭計程車回去!」說著,年輕人就從口袋掏出一卷鈔票塞進阿多爸爸手裡,將阿多身上的棉被拉攏好,又絮叨了一陣才離開。
    年輕人離開時,我看見阿多爸爸的眼眶裡盈滿淚水,不捨的目送他走,或許是感動,或許是愧疚⋯⋯。

    人,生而平等
    急診室看到的這一幕,對我來說是令我動容永生的記憶,但對阿多和他的家人來說可能只是日常。
    是父母對特殊需求孩子悉心照護,卻免不了仍磕碰的日常;是父母盡力想要對孩子們公平,卻仍免不了會偏移的日常;是兄弟姊妹對於沒有能得到相對應的照護,而發出怨懟的日常;卻也是血濃於水,割捨不下的心疼和付出的日常。
    我有時候想著,如果哪一天,等年輕人成家、等阿多爸爸走了,年輕人還願意這樣照顧阿多嗎?或者是還有能力這樣照顧阿多嗎?如果不願意或沒有能力,那沒有謀生能力的阿多該怎麼辦呢?誰要來照顧他?我們的社會安全網有能力能接住他呢?
    這次新聞報導出來後,我又想著,阿多的爸爸應該是很用心的照顧他的吧?才能讓他這樣長得高高壯壯,牙齒看起來也都是很健康的!
    可是應該也很辛苦吧?一般的孩子都很討厭刷牙了,何況是阿多?阿多爸爸是要怎麼讓他願意乖乖刷牙的呢?
    如果有一天,阿多的牙齒出問題了,阿多的牙醫要怎麼把器械伸進他的嘴吧裡幫他處理牙齒呢?畢竟阿多可是連我幫他消毒額頭的傷口都沒有辦法配合的啊!

    特殊需求者牙醫正在幫病患治療牙齒, 治療過程中隨時需要有儀器監測病患的生理狀態。 (圖片來源:高醫特色醫療)
    應該也是要全身麻醉吧?但難道處理一顆牙齒就要全身麻醉一次嗎?全身麻醉也是有風險的啊!牙齒可是有32顆的呢!阿多的牙醫師如果要全身麻醉幫他處理牙齒之前應該也像我一樣曾經很掙扎的吧?
    這樣耗費心力又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到底是誰願意去做呢?應該是很有愛心、很有耐心又很溫柔的人們吧?或者,就是個傻子吧?放著一堆自費牙科的賺錢項目不做,卻跑來做這種「做好無賞,打破要賠」的工作。
    可是啊,正因為有這些傻子,阿多才能好好地長到這麼大、長到這麼壯,長到能讓我為他煩惱有一天他老了該怎麼辦,長到能讓我學習如何讓心靈更柔軟。
    謝謝這些傻子,謝謝這些一直為特殊需求的大孩子、小孩子而努力的人們,謝謝你們沒有放棄過這些生命,謝謝你們用身體力行告訴我們什麼叫做「人,生而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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