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漢子（一）

　　偶抬頭，河漢高懸，在無月的夜裏愈發明晰。

　　明明只是想趁著起夜，溜到後廚摸幾個糕點解饞而已。

　　柔荑似的纖指，細如髮絲的銀線，在星空下閃著幽微的光，狀若羽翅。裙裾飄揚，衣帶當風，像是即將凌空飛升的仙子。

　　「……娘親？」

　　那晚的歡喜團子，似乎帶著幾分血腥味。

　　口銜糕餅，匍匐屋簷，如偶然路過的野貓。王盛一路避開家丁巡視，三兩下翻進了亮著微光的院落，單足勾住屋簷，拿指尖輕敲了敲窗櫺。聲音自然不會多響亮，卻恰恰能讓窗邊的人影聽見。

　　黑影有些許的搖動，似是朝後稍稍偏過頭。「我有些乏了，你先下去。」

　　「是，公子也請早些安歇。」

　　待書僮的腳步聲徹底遠去，窗門推開。瞧見蝙蝠般倒懸屋簷的王盛，窗後人臉上漾起淡淡笑意：「大哥。」

　　王盛揉了揉少年頭頂，咬了口糕餅，微笑道：「趙伯的手藝還是這麼好，外頭沒有一家鋪子及得上萬一。」

　　「只須捎個口信，讓趙伯蒸三籠給你都不成問題。」少年笑容溫和，不著聲色的撥開頭頂的手。「外頭的吃食糟糕如此？」

　　王盛嚴肅頷首。「便是內苑的廚子，光是桂花糕一項便遠遠不及，不是火候太過，便是糕體黏膩的過份。我剛離家那年，險些被害得餓死，吃慣趙伯的手藝，在外頭幾乎連茶水也喝不下。」

　　似乎只要出了這院牆，便是清水也要帶上一股腥味。

　　「倘若如此，回家裡住著便是，何苦待在外頭？」少年揚起眸子，面露希冀，溫潤沉穩的模樣終於多了些符合年齡的神采。「爹爹最近常提及你。前些日子書房門外新結了燕窩，爹爹看了便說，要是你在家，肯定會跟著爬上去逗乳燕。今兒也是，瞧見桂花糕直叨唸著是你最愛吃的……」

　　王盛坐上窗沿，任由他瑣瑣碎碎講了一串，低眸笑道：「不可能的。」

　　笑容寵溺中透著蒼涼，還有些諷刺。嘲笑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我終究成不了他心中的完美模樣，真見到面了，只是幻想再度破滅，徒增無謂的爭吵。」

　　父親期望的，是知書達禮、積極好學，以考取功名繼承父業為目標的長子，然而短短半年氣走五個夫子，王盛心裡清楚，自己終究不是那塊料。比起在精緻圍牢中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他更嚮往有著難吃飯菜與自由空氣的天地。

　　更何況，以他這見不得光的身分，回到這個家反而會連累父親，保不齊連自家弟弟的仕途也要斷絕。

　　凌兒與他不同，八歲能屬文，九歲能誦背六藝，而立之年即考得秀才，未來肯定是平步青雲，即使不繼承家業，總有一天也能靠自己的能力登上同樣的地位，成為萬民景仰的良臣賢相。

　　絕對，不能因為自己的緣故，累及他的似錦前程。

　　王凌無可奈何，卻又像是早知如此，只嘆了口氣，眼中光彩復趨黯淡。王盛總是這般，偶爾回來探望，卻總是倏忽而至，轉瞬即走，不論自己如何勸導、央求、好說歹說，他總不願與父親見面，也不肯住在家中哪怕一晚。

　　大哥是不是……仍念著那時候的事，才不願回來？

　　「別老是把我想的這麼小肚雞腸。」王盛在少年的額上打個爆栗，失笑道：「早先已經說過，我是為了找回娘親的遺物，這才成了盜賊。之所以不回來，是怕這個身分對咱們王家有什麼影響，累得爹爹受人彈劾丟了官位──總是不關你先前說的那些話。」

　　王凌摀著額頭「啊」的叫出聲，這才發覺自己不當心將念頭宣之於口，垂著頭低聲嘟囔：「可我當時……不經大腦，雖然只是一時意氣，還是講了許多難聽話。」

　　──你憑什麼接掌王家？

　　──只是早生幾年，憑什麼你這個廢物還能蔭襲官爵，我這些年來苦讀詩書，兢兢業業，卻什麼也分不到？

　　──不學無術，荒廢至此，你為什麼還能腆著臉，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即使知道只是意氣之言，即使知道本意並非如此，僅僅回想起隻言片語，王盛仍不免內心一陣刺痛。

　　那是第一次，他發覺了長久隱藏在和煦笑容下的絕望。

　　「那不是凌兒的錯。」王盛閉著眼試圖壓下越發喧囂的傷痛，強迫自己開口：「是那個老頑固……老抓著長幼有序的規矩不放。我們只是，被迫待在不適合自己，也不是自己想要的位置上罷了。」

　　王凌默默瞧著攢緊得死白的拳頭，善解人意，卻也極度僵硬的轉移話題：「平時都是隔月回來一次，這回怎地多拖了半個月才回來？遇上什麼麻煩事麼？」

　　王盛暗暗鬆了口氣，順勢應下話題，無奈道：「本該是用不著這麼久的，只是半個月前聽聞東北地區有一座茶樓，聽江湖傳言，裏頭似乎藏了不少寶物，沒準娘親的物什便藏在裡邊。我原先打算碰個運氣，沒三天便給裏頭的……老闆，逮著了，被迫做了一個多月的苦工，這才來的遲些。」

　　王凌的心情很複雜。他自然知道大哥為盜，或多或少是為了讓襁褓中即不曾見過母親的自己能夠「睹物思人」，但是以往讀過的聖賢經典卻指出，大哥的遭遇，只有活該二字。

　　慘遭自家弟弟鄙視，王盛咳嗽一聲，肅容道：「凌兒，為兄必須教你一句，君子讀書切忌死背，聖賢之言固然重要，仍必須考慮當下的情況是否適用。此外，孔孟聖人的儒道固然值得推崇，身為君子需得廣納百川，仍要讀些道德經韓非子等治國經世之典，上回正是得韓夫子之助，這才逃得生天……你那眼神是什麼意思？？」

　　法家在這方面管得更嚴啊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