櫝與珠（十一）

　　門板晃了幾晃。

　　昨夜驟雪，不僅房頂道路覆上一層銀白，門外頭也被積雪塞個滿滿當當，連門縫也凍住了。

　　門板又咯吱咯吱的晃了晃，搖落些許凍霜，依舊推不開。寂然半晌，穿著紅布繡銀襖的小人兒從窗口擠將出來，懷裡抱著比個子還高的竹掃帚，行走間還得不時將腿從深雪中拔出來，煞是可愛。

　　小男孩吭哧吭哧的繞到門前，抬眼便瞧見雪堆裡半埋著一人，露出的半邊臉慘白的幾乎要同雪地融為一體，嘴唇青紫，烏眉斜飛入鬢。

　　合著方才打不開門，是外頭多了個人形門擋。

　　男孩拽了拽雪中人的衣袖，拉不動。越過那人站到門前，使勁推，勉強在門前空出一塊，氣沉丹田。「爹爹──」

　　隔著門板響起略顯虛浮的腳步聲，一名男子推門探頭：「阿泓，爹說過多少回了？不要翻窗戶出……」他不經意瞥見雪堆，聲音戛然而止。

　　門口不遠處，楚泓虛懸於枯樹上方，看著父子倆七手八腳地將人搬進屋內。大門轟然闔起，匾額表面的霜雪震落下來，上書三字：品神閣。

　　方才暈迷雪中的青年，正是他的師兄，烏豁。

　　畫面一轉，來到品神閣內。

　　幼年楚泓支著臉撥弄算珠，偶爾瞄一眼肘邊堆作一摞的簿子，滿臉生無可戀。楚父坐在桌側，左手帳簿右手算盤算得飛快，噼哩啪啦的清脆聲響中偶爾夾雜一兩聲咳嗽，時不時還得瞥一眼自家孩兒，免得他一個不注意又摸魚去了。

　　上回為了救人，在雪中待得久些，之後便老是咳嗽，許是那時便落下了病根。

　　門被敲了兩響，一名青年拎著三個大包逕自推門入內，裏邊俱是些平日吃穿用度的物事，還有個額外的小油布包。小楚泓歡呼一聲，上前拿過油布包，轉身便衝進廚房。

　　「阿──泓──！」

　　「不礙事。」青年含笑道：「阿泓還小，不懂這些是正常的，楚先生不必動氣。」

　　楚父幫著接下布包，歉然道：「勞煩你跑這一趟，實在抱歉。楚某忝為主人，卻讓客人……實在……」

　　「先生何出此言？若不是先生救命，在下早已是路邊凍死骨。」

　　廚房遙遙傳來歡呼：「是魚肉──！爹爹今晚吃魚湯麼？還是紅燒？」

　　楚父猛回頭望向烏豁，後者笑著眨了眨眼：「魚鋪老闆娘送的，說是今日現撈來的，新鮮，送你們嚐嚐。」

　　這自然是謊言。有鑑於品神閣引來各路江湖人士，時不時便傳出各種慘叫哀號，擾人不得安寧，鎮上的人早已恨楚家父子入骨，以往買菜時不僅沒好臉色看，給的貨色也是最次等。白送鮮魚什麼的，極可能是看在烏豁的份上才送的，畢竟那笑容可說是非常有殺傷力。

　　楚父放妥食材，忍不住掩口咳嗽數聲，隨口問道：「烏兄弟養好傷後，今後有何打算？」

　　烏豁垂眸半晌，低笑道：「也是，在下逗留了兩個月，傷已好了大半，也不好繼續叨擾先生。過幾日在下收拾好行囊，屆時便與先生作別。」

　　楚父怔了怔，驀地意會過來，脹紅了臉慌忙解釋道：「烏兄弟莫要誤會，楚某不敢有半分趕客之意，只是……烏兄弟不是江湖人，這兩個月來也無人上門，不知此地情況也是正常，楚某只是不願令烏兄弟捲入危險……」

　　烏豁疑惑道：「先生此言何意？茶閣平時來客雖不多，卻也不曾到無人上門的地步，又有什麼危險可言？」

　　楚父苦笑著搓手。「這……實不相瞞，我這品神閣平時每到晚間……」

　　話還未說完，門口處傳來「砰轟」一聲。楚父驟然變色，匆匆道：「烏兄弟，麻煩你顧著阿泓，外頭不管如何都別出廚房。阿泓，不要亂跑，乖乖待在這兒。」不等兩人應答，便即掩上房門，快步走出。

　　關門的瞬間，小楚泓透過門縫，覷見正門已大大敞開，所幸門板未曾破損歪裂。屋中多了三人，一個蹲踞樑頂，兩個站在桌上，間隔甚開，猶如三國鼎立各據一方。

　　廚房門悄無聲息的闔上。

　　聽著外頭隱隱約約的聲響，小楚泓扁了扁嘴，有些害怕。烏豁捏捏他耳朵卻驚，溫聲道：「阿泓，哥哥出去幫你爹，你自個兒乖乖待在這，好不？不用怕，數到十，外面的壞人就不見了。」

　　小楚泓一面發抖，極緩極慢的點點頭。

　　原身楚泓表情複雜的站在幼年楚泓背後。此後的發展他仍記得，數到七時，自己再按捺不住，悄悄透過門隙向外望去。

　　原身楚泓亦湊近了門縫，看著烏豁從屋頂落下，一個鷂子翻身蹬在盜賊的頭上。

　　八。

　　回身，插入楚父和最後一名盜賊之間，搭住對方手腕，順勢撥往桌角，令那人自行撞暈過去。

　　九。

　　伸手扶起坐倒於地的楚父。

　　十。

　　帶著陽光般溫暖耀眼的笑容，直直走向他。

　　何等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