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金泰亨望著朴智旻──那雙大眼睛看著誰,都是全神貫注的,吸引人進入他的世界──就在智旻張著嘴啞口無言、心臟狂跳時,泰亨回過頭去,問金碩珍:「我可以先去廁所嗎?」
「……可以。」
他點點頭後,快步跑遠,還不忘喊著:「智旻我很快就回來,你不要怕喔!」
酒友一朝變前弟婿什麼感受?金碩珍表示不想說話。
他安慰過哭到打嗝的金泰亨,聽他細數初戀男友的故事;他與朴智旻把酒言歡,忍耐他泣訴現任男友的種種劣行,但又不敢回去找初戀的小慫包發言──金碩珍彷彿可以看見自己帥氣的臉龐後面,隱隱透出一圈金光照耀。
金碩珍坐在病床旁的塑膠椅上,心思沉重地開口:「智旻啊,你說哥叫什麼名字?」
「金碩珍啊,哥你怎麼了?」
碩珍小心地給予提示:「那你說我姓什麼?」
「金氏。」朴智旻俐落地回答,而後偏過頭,不大確定地詢問:「現在是記憶力測驗嗎?醫生怎麼說?我有傷到頭?」
得到金碩珍的白眼後,他輕笑出聲,調侃道:「你不是要說你是金泰亨的親戚吧?」
韓國的姓氏重複率極高,金又是大姓,一般遇上了也只會覺得「啊、又是姓金的」,誰會覺得同姓就是親戚?更何況還是兄弟?
他只是說說玩笑話而已,但看到金碩珍明確地點點頭後,明明因為受傷而精神衰弱、異常疲憊的他,瞬間像是喝了兩大杯冰咖啡,從喉嚨涼到腸胃,再沁至全身上。
想起了和金碩珍喝酒時,他抹去了金泰亨的名字,一次次向這位哥哥敘說過去的愛意……
「……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
隻身一人來到首爾,他的朋友真的不多,金碩珍是他少數能全心意信任的好友──他不能相信連這份友誼,都夾雜那麼多的算計?
「我知道泰亨有一個前男友,但不知道就是你。」
「也是。」朴智旻稍微安心一點,但也忍不住心酸:「如果早知道是我,你大概也不會聽我抱怨那麼久了吧?」
「還是會啦。」金碩珍對自己的人品挺有自信的,他設想一番後,說出結論:「頂多就是你來住院的時候,我會多削一筆醫療費。」
泰亨大概快回來了,遠遠就能聽到他乒乒乓乓的腳步聲。
金碩珍嘆了口氣,腦子不合時宜產生「兒孫自有兒孫福」之類的句子。也不敢碰傷患,只能拍拍病床上的被子,安慰到:「別想太多,現在養好身體最重要。」
※
協助隔壁洞的警察將朴智旻男朋友送進警車後,他跟前輩終於能收隊下班了。
「這倆是那啥……基佬?」
田柾國點點頭,承認了對方的猜測。
前輩「哇」地長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說不出是一般的玩笑還是嘲弄:「男同性戀真可怕啊,你看、隨便動起手來,比一般情侶兇悍多了。」
說著,又自己補充:「不過防禦能力也比較高?」
田柾國不反對同性戀──與其講思想開放,不如說是事不關己的無所謂──他只是煩情侶而已。
都是在都市叢林掙扎求生的芸芸眾生,為什麼這些人能有餘裕談戀愛啊?有對象也罷,但憑什麼有時間約會!還因為獨享「和你的時間就是永恆」,而時常堵塞正常人的行進道路,又卿卿我我的,著實令人厭煩。
今天遇到的這對情侶,自己的事處理不好,禍害對方,還拖累警察加班……堪稱社會公害了。
柾國確確實實不喜歡情侶,卻不知道為何前輩的評論會讓自己感到如此不舒服──他抿直了唇線,壓抑著情緒。刻意忽略的畫面卻再次浮現腦海:剛認識不久的朴智旻,鮮血從額角流出,沾滿了臉,到幾乎認不出那是他的程度。
前輩自然注意到他明顯的反應,趕忙說道:「啊、不好意思,忘記你和他是朋友了。我就隨便說說,你別放在心上。」
「嗯,沒事的。」沒有陪笑示弱的心情,只是基於對前輩的尊重,接下這份道歉。
※
回家時,田柾國抽抽鼻子──家裡有股酒味。
望梅止渴般,舌下生津。田柾國嚥下口水,瞪大了眼珠子,悄悄搜尋著香氣的來源。
「你該不會屬狗吧?」
「不是,屬牛。」答畢,他才回過頭去,找到了坐在黑暗中的房東。
一時之間田柾國也沒有開燈,像是怕打擾到對方一般,在昏暗的室內前行。直至走到餐桌附近,才聽見金碩珍的悶笑:「可以開燈啊,你不怕撞到東西嗎?」
「不會的,我的夜視能力很好。」
後半句完全沒必要說的,突來的自誇顯得十分突兀,但金碩珍卻回到:「那很好啊,不愧是警察。」
即使室內沒有開燈,透著外頭的街燈亮光,他倆也隱隱能看見彼此。
田柾國眼睛盯著碩珍手裡的玻璃杯,葡萄酒水澤的蘊光十分吸引人──他喜歡酒,非常喜歡。自成年後,嗜酒的基因便甦醒過來。只是這份渴望一直得不到滿足。畢竟窮啊!他沒錢!沒錢就不能喝酒!只有新年回家能偷嚐一番。
田柾國舔舔下唇,想跟房東討口酒喝,但又不好意思。在還沒想到確切的說詞前,有些不捨得離開現場,便絞盡腦汁地想著可能的聊天主題。平常都是由對方提問,自己簡短地回答,甚少主動開口。
磕磕絆絆、有些尷尬地問道:「我以為珍哥在……」
「在醫院陪朴智旻?」他放下酒杯,接過田柾國未盡的話。
「嗯。」
「沒有喔。」
這話聊死了。
結果還是由金碩珍拯救局面。
「要喝點嗎?這瓶也快喝完了,要的話,直接對嘴喝就行了。」
「好!」
他怎麼可能不知道這小孩嘴饞呢?
就算看不清楚田柾國的表情,金碩珍也能從先前的互動,推敲出這傢伙想喝酒──他也不討厭這孩子對於食物的直白渴求,甚至覺得這人自以為小心翼翼,卻偏偏非常明顯的舉止,有點可愛。
像是在公寓裡養了一隻小動物。
時隔不知道多久,終於能開開心心地喝酒,田柾國完全沒有在客氣。接過酒瓶,晃了晃,確認裡頭剩多少佳釀後,仰頭灌了一大口,咕嚕咕嚕地喝個痛快。放下瓶子時,甚至發出「波」一聲。
「……你是灌啤酒嗎?」
「好喝嘛!」
「呀、好東西珍惜點喝!」
到頭來,金碩珍沒法在這場對飲宣洩多少情緒,他也沒有和田柾國談起他矛盾的心態,只是在黑暗裡跟這個小孩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閒話──但他感覺自己好多了。
「你真的可以開燈的。」金碩珍最後一口乾下酒釀,舒爽地「啊」了一聲,笑著說到:「我只是回家時太累了,所以一時忘記了。不是喜歡在黑暗裡借酒澆愁的──但也謝謝你的貼心。」
「不是的。」田柾國想也沒細想,十分坦白:「之前回家時,珍哥都還在,燈全亮著……所以我其實不知道餐桌燈的開關在哪。」
※
日後在家裡,柾國陸續有機會和房東的兄弟見了面,有種被迫拓展交友圈的感覺,但也多蹭了金碩珍好幾頓飯──唯獨沒有再見到先前寄居的朴智旻。
就在田柾國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看到這人時,他又來到金碩珍家了。
「柾國啊,晚上好!」朴智旻突然出現在他們家大門口。
「你怎麼還來?」正在看電視的金碩珍從沙發上跳起來,呀呀呀地嚷著,全沒有一點成年人的矜持。
「珍哥,不要生氣啦。」從朴智旻身後,走進一個田柾國陌生又熟悉的臉。泰亨把鑰匙扔在旁邊,脫了鞋子後,就趴到沙發上去,拉拉金碩珍的耳朵,又拍拍他的頭髮,揉揉他的後頸,把對方當寵物一般哄著。
畢竟相隔幾週,朴智旻身上的傷疤幾乎都消掉了,只有在瀏海分開時,能隱約看得見右側額頭上縫合的痕跡。但若沒有特別留意,又被他笑嘻嘻的模樣蒙蔽,一般人並不會把現在的朴智旻,和幾週前躺在救護車上的他連結在一塊兒──田柾國就是這類人。
他手捧雞湯,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這三人。
然後在點個頭表示打過招呼後,俐落轉身進了廚房續碗。
看著這兩人一起出現,尷尬爬上金碩珍的背脊,但他還是保持住大哥的尊嚴,溫和地關心:「你們怎麼一起來啦?」
背後的問題自然是「你倆復合了?」,朴智旻聽得出來,多少有些尷尬,支支吾吾的解釋:「我跟他……」
「我載智旻來的。」金泰亨答得理所當然:「他前男友最近一直跟蹤他,我就決定接他上下班了!」
「跟蹤?還好嗎?有沒有報警嗎?」金碩珍更加搞不清狀況了:「……還有你哪來的車?」
聽到車子話題,在廚房裡的田柾國耳朵瞬間豎了起來。
「腳踏車!」
他的耳朵又關起來了。
田柾國撇撇嘴角,他不擅長搭話,更不擅於在團體對話中接話,和這麼多人待在一起也不知道該幹嘛?便不是太想過去,索性躲在廚房喝起雞湯。
從廚房門口望去,剛好可以看見斜對角放滿音響樂器的房間──這麼說來,如果說這是房東前男友留下的東西,他為什麼不果斷丟掉呢?甚至可以拿去賣掉啊?
情侶的世界真的好奇怪。
就在他解決第二根雞腿,試圖從鍋裡翻找雞胸肉以外的肉塊時,金碩珍掀開門簾走了進來。
田柾國不確定房東是要進來跟他搶廚房這個避難地,或是單純肚子餓?但他還是遞上剛裝好的人蔘雞,問到:「哥要來一碗嗎?」
「這明明是我煮的吧?」房東一邊嘟嚷著,一邊接過碗。
「柾國啊。」喝下一大口後,金碩珍才低聲問到:「如果智旻要繼續住在我們家,你可以接受嗎?」
「珍哥覺得可以就可以,不行就不行啊,這應該交給你決定吧?」田柾國卻不是很明白房東需要徵求自己同意的原因。
金碩珍愣了一下,笑意不自覺爬上嘴角。
他轉身走出廚房──這孩子不在乎前因後果的果決影響到他──異常堅定地說:「我想好啦,如果你要避難,歡迎來睡我家客廳,但要長期承租的話不方便,我明天剛好有空,再帶你去找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