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漢子（二）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更鼓敲了三響。

　　「明日三更之後，莫要再出外閒逛，最好連房門也別出。」

　　王盛仰頭凝望夜空，突然發話。

　　「何故？」

　　「明晚可能會下雨，著涼了可不好。」

　　腥風血雨。

　　王凌瞇起雙眼。「你和舅舅……又要幹什麼了？」

　　四個時辰前。

　　甫逃出品神閣即收到鴿信的王盛，依著字條內註明的時辰匆匆回京，四下張望一會兒，瞧見城門邊開了間龍記布莊，當即步入。

　　裏頭的夥計立即迎了上來：「公子要什麼貨？我們布莊是城裡最大的，什麼布料綢緞都有！」

　　王盛隨口報了幾種，趁夥計入內取物的空檔，似不經意的一摸櫃檯下沿，指腹緩緩摩娑，好些細小刻痕依稀能拼湊成句。

　　明日酉時四刻。城南山崗。赤丘派。

　　他不動聲色的抽回手，假意查看夥計拿出的各式綾羅。這是他和師父的老規矩，除了鴿信傳訊的第二個連絡法門，照著鴿信到達指定地點後，從東門入城，路上遇著的首家布莊內便留有下一步的指示。

　　最終他裝作挑剔苛刻的模樣，半塊布也沒買便離開布莊。平時為了不引人懷疑，他總是會買個一兩匹布充充樣子，但近日來囊中羞澀，便省去這份子錢。

　　遠遠的，他便望見城中央那抹斜斜上指的青瓦飛簷。由於王家府第的緣故，雖然人人稱道京內繁榮熱鬧，平時他卻總是繞著京城走，即使不順路也不願橫越城中央而行，回來探望也只挑夜深人靜之時，雖然必須耗費心神躲避戍衛，卻能大大減少撞見熟人的尷尬情狀。

　　今兒全是因為師父下達任務，他才主動在白日進城，本該更加低調，但望著青瓦鋪做的屋頂，他卻極度的想與凌兒見上一面。

　　於是有了今晚的重逢。

　　隔日，王盛遠遠瞧著赤丘派門前絡繹不絕的人潮，向街邊賣饗糖的老翁買了兩份，順口問道：「這位老伯，你可知赤丘派前那麼多人，是在幹些什麼？」

　　老翁一面熟練的融糖灌模，一面說道：「哎──哪會有什麼事，還不都老樣子那些，不是為了拜師求藝，就是拜見掌門想同赤丘派攀上關係的野門雜派。說起來，十年前這赤丘還沒沒無聞，哪一天覆滅了都不奇怪，怎地突地壯大起來，收了好些新徒弟，似乎還變得挺有名氣，當真怪事。」

　　王盛道：「聽老伯的口氣，想來您對這地方很熟吧。」

　　「老夫在這兒擺攤了四十年，論熟，這兒沒人比得上！」

　　王盛露出純粹無邪的微笑。「那麼，方便問老伯幾個問題嗎？」

　　城南山崗。

　　孤松高聳，彷彿能觸及星辰。王盛高踞枝頭，一腿垂下枝頭，手肘靠著曲起的膝蓋，持一油紙包，空著的手猶捻著個貓形糖塊，腮邊鼓起，偶爾能聽見清脆的碎裂聲響。

　　分明沒有風，松枝卻微微一晃。王盛立時翻手，迅速將剩餘糖塊揣進懷中，中途手上一空，油紙包竟不翼而飛。

　　他連忙躍起站定，左側多了個紅衣男子，托著糖果包略略掃了一眼。王盛整衫端容，略有些不自在的低喚道：「師父……」

　　男子眉頭皺起，聲音微微暗啞，有滄桑之意：「此為何物？」

　　王盛低著頭，都快塞進衣襟裡了，囁嚅答道：「早……早些時候採盤子，為了混淆視聽買的。」

　　紅衣男子聞言，輕嘆道：「為師也不是不讓你吃，只是這物食用多了，容易影響身形，對我等乃是大忌。」頓了頓，復補充道：「發胖倒罷了，要是蛀牙可就不好受了。」隨後一揚手，油紙包在半空中噗地展開，糖果四散。

　　那包糖花了我二十文錢……

　　只來得及吃完一包糖，第二包才吃了兩三塊的王盛很是肉疼，然而師父素來積累的威信作用下，他硬是忍著誘惑，雙足釘在樹枝上，不曾阻攔。

　　眾所周知，素有穿堂燕之名的王盛乃十三年前轟動江湖的神偷，燕過無痕薛素的徒弟，但無人知曉的是，他們其實還有一層舅甥關係。然而薛素從不讓王盛稱呼他為舅舅，堅持以師徒相稱，極重師徒之禮，僅偶爾會表露一些舅父對外甥的慈愛之情。王盛雖惋惜，心底又隱隱有些甜滋滋。

　　舅舅還是會關心我的！

　　薛素瞧他小雀躍的模樣，表情柔和了一瞬，隨即回復冷肅，說道：「結果呢？」

　　王盛忙從袖管抽出一卷圖紙：「徒兒繪下了赤丘派附近的街巷。」

　　兩人躍下樹，將地圖平舖草地上。就著天邊銀輝，王盛指著圖紙正中最大的方塊，指尖向左滑去，說道：「赤丘派周邊有不少商家，大多二更歇業，比起西城的夜市要昏暗許多，能藉著黑暗和房屋掩護與藏匿，然而因為人煙稀少，追兵不易跟丟，甚至可能被兩面夾攻，逼進死道。」

　　指尖滑向方格右邊，輕巧畫個圈：「西邊的市集，至五更不息，雖然離赤丘派遠了些，但可以改裝易容後混入人潮，擺脫追兵。不過進入西市前還得跨過兩個街道，此地位處閭里之間，少有地方躲藏，改變裝扮未免過於顯眼，若進入夜市後改裝，又難免被人窺見行跡。」

　　薛素聽完不置可否，只問道：「你認為如何？」

　　王盛沉思一會，說道：「徒兒以為，可以兵分二路。一人將赤丘追兵朝西側市集引開，利用人群阻擋，趁隙換裝逃逸，同時能減少東側的追捕人力，減少另一人被圍堵的可能。只是不知中間的民居，如何拉開與追兵的距離……」

　　薛素淡淡說道：「屋頂。」

　　王盛雙眸一亮，喜道：「不錯，屋頂！」

　　不是每個人都能在屋頂上奔走自如。上房頂，便能篩去一眾輕功不佳的追兵，縱有少數上得屋頂，也能趁著他們立足不穩，將之擊落。再不濟，也能利用隔街的其他民居。

　　橫越一條街，其他人或許辦不到，但他們可是燕過無痕身法的傳人！

　　如此不僅能進一步甩開追兵，還能拉開雙方距離，此後只需鑽入房屋間的暗巷，易容改裝後融入人群，便能輕易逃脫。

　　薛素輕輕頷首，以示讚賞，沉聲道：「今晚三更，行動。」

　　更鼓敲了三響。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