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音男

「我們獻上讚美的祭，來進入神的殿中。我們獻上讚美的祭，來進入神的殿中。」

星期日早晨的詩歌敬拜，是恩澤最享受的時刻，每每在詩歌中，他能有許多的感動與安慰，忘記心中的煩憂。講道就不一定了，教會喜歡外請講員，雖然每個講員都說得頭頭是道，卻不是人人都能讓恩澤清醒著聽完。今天恩澤也一樣高舉雙手，大聲的唱著詩歌，卻在一片合諧的音樂聲中，聽到一個奇怪的雜音。

「我們......以乾恩滴信......」有個男人完全跟不上節拍，大聲的嘶吼的：「來鮮上....祭」

恩澤瞄了他一眼，只見這傢伙長得黑黝矮壯，活像水滸傳裡的莽李逵現身，就差手上沒拿兩道板斧。「搞什麼鬼？」恩澤有點受不了這黑矮子，他唱歌走音、發音奇怪、拍子沒一個準，更糟的是他的嗓門特大，想不聽見他的聲音都不行。黑矮子一邊拍手唱歌，一邊還扭動著身軀像在跳舞，恩澤覺得敬拜的氣氛已經完全給他破壞得一乾二淨了。

聚會結束以後，恩澤看見張奶奶牽著這個黑矮子的手離開教會。恩澤從南部到台北讀大學，在台北這間教會聚會也有兩、三年了，張媽媽他很熟，可這黑矮子是誰呢？恩澤充滿好奇，忍不住要向傳道人打聽這傢伙的來歷。

「那個男的是誰啊？」

「喔，他是張奶奶的兒子。」

「兒子？張奶奶的兒子不是在台南工作嗎？」

「那是張奶奶的大兒子,，這個是小兒子。」

「我怎麼都沒聽說過他？」

「他生病很久了，先前一直在住院，現在......應該是狀況比較好了吧，所以可以回家了。」

「生病？」恩澤本想問他生的是什麼病，再一想到黑矮子那奇怪的舉動，這個問題就吞回肚子裡了。誰都看得出黑矮子是在精神上有狀況。

「張奶奶六十多歲，他這個兒子都快四十歲了，張奶奶還要照顧他，實在很辛苦。」傳道人感嘆的說著。

恩澤聽了傳道人的話，想像著張奶奶照顧黑矮子生活起居的畫面，頓時覺得腦袋要爆炸。「實在是太可怕了！」恩雨忍不住要這麼想：「還好我不是張奶奶。」

星期四晚上的小組聚會，那黑矮子居然也出現了，聚會一開始他也不管要先唱詩歌敬拜，就自我介紹起來。

「我是新朋友，我叫以恩！今年三十九歲！」黑矮子大聲的說：「我跟媽媽就住在附近。你們叫什麼名字？」

全組的人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簡單的問題。恩澤勉強自己鼓起勇氣說：「我叫恩澤。」

「哈！哈！哈！好巧喔。」以恩用他的大嗓門說：「我叫以恩，你叫恩澤。」

恩澤不覺得這有什麼巧的，只覺得頭皮發麻，他怎麼可以來參加小組？小組長顯然也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種場面，好久沒有新朋友進來了，而且還是一個這麼主動的人。

「呃......那......我們現在來唱詩歌.....來歡呼......讚美我們的神。」小組長勉強想要恢復秩序。

「好！」以恩竟然真的從椅子上站起來歡呼，全組的人都被嚇了一跳，以恩絲毫不以為意：「我最喜歡讚美耶穌了！」

「感謝耶穌，因你愛極深。感謝耶穌，你恩典廣大。」全小組的人都努力的唱著詩歌，試圖不去在意那個雜音：「樣聲歌頌豬你生名，讚美又慢美不挺，你是我的一切，你是我豬。」

小組查經時以恩跟著大家一起讀聖經，到了討論分享的時候，他一臉迷茫的四處張望，什麼話也不說。恩澤想，以恩在這時候大概也沒辦法說什麼話吧。以恩唱歌音不準，時間倒是看得很準，時鐘一走到九點半的位置，他就大聲的喊著：「九點半了！小組要結束了啦。」大家很尷尬，小組長只好跟以恩說：「對，九點半了，不過我們再分享一下好不好。」「我跟媽媽說我九點半要回家。」以恩說完就站起來，走出教會了，留下一臉尷尬的小組長和組員們。

以後每個星期天張奶奶都會牽著以恩的手，準時出現在教會裡；每個星期四，以恩就自己來教會參加小組。雖然一星期見兩次面，但是恩澤始終不敢太靠近以恩，他那率真直接的個性常常讓身邊的人們手足無措。

***

「今天我們要讀的經文是約翰福音第九章一到三節。」小組長帶領著大家讀聖經。從小在教會長大，這段耶穌醫治瞎子的故事恩澤已經翻來覆去聽了好幾遍了，都快會背了。恩澤覺得有點無聊，偷偷的打著呵欠，以恩也一樣的打著呵欠，不過他跟恩澤不一樣，是很大方、很大聲、毫不避諱的打了一個大呵欠。

「關於這段經文，」小組長已經練就一身本事，對以恩的誇張動作毫無反應，繼續帶領小組：「我們有幾個問題要來討論，第一個就是......」

「上帝......上帝......」眼神迷茫的以恩，喃喃自語著。

「上帝的作為！」以恩突然大叫，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呃......以恩，你有什麼意見要跟我們分享嗎？」小組長問以恩。

「是上帝的作為，」以恩大聲的說著：「我爸爸死的時候，我就生病了......後來考大學考了好幾次都沒考上，我就生病了！住到醫院裡去。我不知道為什麼，媽媽說是上帝的作為。」

「醫生、護士都對我很好，有時候我會控制不住自己。」以恩說的跟討論問題一點關係也沒有，可沒有人想阻止他。

「醫生說是躁鬱症。」

「還有精神分裂，所以我不能回家。可是我現在好很多了，就回家跟媽媽住。」

「我每天都有吃藥，媽媽說這是上帝的作為......」

「上帝的作為......」以恩的聲音變小了：「讚美耶穌.....上帝的作為......讚美耶穌......」

當以恩反覆說著「上帝的作為」、「讚美耶穌」時，沒有人敢開口發出一點聲音。恩澤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耶穌的故事、聖經裡的話語，原來是如此真實。

小組結束時，張奶奶反常的來到教會接以恩回家。

「他最近有點要發作的樣子，」張奶奶跟小組長說：「我有點擔心他，所以來接他回家。」

「我之前就叫他不要來小組，」六十多歲的張奶奶抱歉的說著：「他說他一定要來參加，我也拿他沒辦法。希望他沒給你們帶來太多麻煩。」

「不會.....不會.....我們都很喜歡以恩。」小組長說：「以恩他今天分享得很好。」

「我們過兩天就要搬家了，要搬到台南去。」張奶奶說：「以恩他大哥擔心我照顧不來以恩，要我們搬到他那邊去住。」

「我們要搬家了！」以恩大聲的吼著：「搬到台南去！」

「以恩，跟大家說再見了。」張奶奶說。

「再見！再見！」以恩不只說再見，還熱情的、用力的跟小組員們一個個握手。輪到恩澤時，以恩忽然一把抱上來，大聲的說：「再見！恩澤！」恩澤幾乎給抱得喘不過氣來，也勉強自己抱著以恩說：「再見。」

張奶奶牽著以恩的手回家了，兩人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裡，恩澤再也沒看過他們。星期天，教會敬拜唱詩歌的時候，又恢復以往的合諧。但詩歌再也無法令恩澤像從前那般享受，少了以恩的雜音以後，眾人的歌聲合諧得虛幻而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