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畫01】《犯罪現場：塞西爾酒店失蹤事件》真相總是太過平凡

「你有看到這個女孩嗎？」

二○一三年，加拿大籍的華裔年輕女性藍可兒（Elisa Lam），入住了洛杉磯市中心的塞西爾酒店（Cecil Hotel），在要退房的那一天失蹤，半個多月後，她的屍體在頂樓的水塔中被發現。

這起案件引起了網路上陰謀主義論者和怪奇案件愛好者的高度注意，話題熱度居高不下，不僅是藍可兒莫名失蹤、陳屍水塔，而是洛杉磯警局曝光的電梯內監視器畫面。

洛杉磯警局在藍可兒失蹤的第二週公布影片，當時一共十四人的專案小組，由於另一個案件（前洛杉磯警員殺人預告）撤至四人，在警犬搜索過整棟飯店未果，警方又苦無其他進展、人手縮減之下，決定將影片上傳，希望可以得到更多的線索。

在這段數分鐘的影片中，藍可兒穿著拖鞋走進電梯，接著彎腰按下一排電梯按鈕，這時電梯門沒有立刻關閉，她走出電梯、接著又走進來，進出好幾次，也重覆按下樓層按鈕，更一度躲在電梯角落，像是要躲避誰一樣；透過監視器畫面，還可以看到藍可兒站在門外的走廊上，手指扭曲成奇怪的形狀，朝著遠方招手。

這段影片立刻引爆了網路上的熱烈討論，無數網友化身鍵盤偵探，把這段監視器影片一格格拆解，放大影像試圖解析藍可兒的詭譎舉止，從按下樓層的順序、進出電梯的次數、停留的秒數，到她雙手擺動的樣子。短短四分鐘的影片，藍可兒在兩分鐘多的時候就走出了不知為何始終未關上門的電梯，消失在鏡頭外，剩下的一分多鐘，電梯門終於關上，按照剛剛被按下的樓層停靠又開啟。

這根本就是一支四分鐘的毛骨悚然靈異影片，如果是在日本的話就是百分之百會上節目的「心靈映像」（心霊映像）。

陰謀論、內鬼、不能說的關鍵證據？

來自全球的熱心網友們紛紛警探魂上身，提出了幾個非常有力的疑點──

藍可兒走進電梯後，為什麼電梯門遲遲未關上？（是不是外面有人按住電梯開關？這個人是不是和藍可兒的死有關？） 藍可兒的舉止非常不自然，是被下藥？服用藥物？還是，超自然力量？ 藍可兒離開電梯後去了哪裡？她還在飯店裡嗎？或是走出了飯店？（其他監視器沒拍到嗎？） 影片的時間戳超級模糊、同時在電梯關起來的時候明顯有時間差，中間被剪掉的畫面應該就是破案的關鍵！

藍可兒失蹤十九天後，二月十九日，一對來自英國的年輕夫婦向賽西爾酒店的服務人員抱怨，他們房間的水壓很低、幾乎沒有水，同時水的顏色是黑的。經理幫他們換了房間之後，維修人員認為可能是水塔有問題，因此到了頂樓，爬上水塔後探頭一看，只見赤裸的藍可兒屍體面朝上、在水中載浮載沉。

網路上討論的聲浪再度爆炸，警犬曾經上過頂樓，卻一無所獲，而房客要前往頂樓，得先推開連結了警報器的安全門，或是爬出窗外，沿著酒店外牆的逃生梯抵達。網友們深信不疑：藍可兒絕對是被殺，警犬之所以一開始找不到線索，是因為酒店想要掩蓋真相。

屍體被發現四個月後，洛杉磯警方以「溺斃意外」結案，網民再度沸騰！各種陰謀論、警方失職論再度塵囂甚上。

這個案件當然在台灣也引起廣大的注意，那支四分鐘的詭異電梯影片，加上被害人的華裔身分，加拿大的華人新聞和中國新聞更是大報特報相關消息，各個稍微扯得上邊的YOUTUBE頻道和粉專部落格，紛紛蒐集各式各樣的網路情報，講述大同小異版本的「藍可兒案件」。

她是一個生病的平凡女孩

Netflix紀錄片《犯罪現場：塞西爾酒店失蹤事件》中，訪談了當時的酒店經理、偵辦員警、法醫、酒店常租客、洛杉磯歷史學者等等，還有幾位當時投入在藍可兒失蹤案的網民。

在紀錄片中，援引了非常多藍可兒在Tumblr上的發文，在一面倒地以中邪或靈異取向的網路說書當中，每一個描述她的形容都充滿華裔社群的刻板印象：乖巧聽話、學業優異、不抽菸喝酒吸毒、沒有不良嗜好、親友異口同聲地說她是個「好孩子」，對照之下，顯得藍可兒那段在電梯的影片格外突兀，加深了「被下藥、中邪」的揣測。

事實上，根據藍可兒的發文，不難發現她正在服用精神疾病的藥物，她稱之為「冠軍早餐」；提到自己的病情時，她也不全都是自憐自艾，很多時候都是帶著一種半自嘲的打氣──當然，也難免透露出對抗疾病的疲憊孤單，被自厭情緒情緒震撼的害怕。

在華文圈和歐美圈的網友們，對於這起事件的討論點，有幾處差異令人玩味。

想像力爆棚的網友

首先是在華文圈，有一位自稱是藍可兒十二年的好友「Mai Vo」，表示他看過了電梯影片後，發現她的舉止與平常完全不同，擔心她在影片中的狀況是被下藥。這個消息在中文維基上被列入內文，但引述的來源「NOWnews 今日新聞網」頁面已經被移除；搜尋「Mai Vo,Elisa Lam」的關鍵字之後，除了中文維基和台灣ETToday新聞網的報導頁面之外，只有一本Google圖書「Elisa Lam- The Mystery」（作者是Penny Edwards）的內容中提到這位「十二年友人」的名字。

然而，無論是在英文維基頁面，或是紀錄片中，完全沒有提到這位「多年友人」；中文維基頁面和幾個專門討論怪奇未解案件的YouTuber們，則信誓旦旦地引用「Mai Vo」的發言，把藍可兒在電梯內的舉止定調為被下藥或中邪。

反過來在歐美網友圈，則是將藍可兒的案件與改編自日本《鬼水怪談》的好萊屋恐怖片《鬼水怪談西洋篇》（Dark Water，未上院線）做出聯想，影片中的小女孩穿著紅色外套，與母親一同居住的破舊公寓像極了金玉其表的塞西爾酒店，更別提小女孩的死因正是跌入水塔內溺斃了。於是，歐美網友們紛紛「細思極恐」，直指幕後兇手是模仿電影內容殺人。

另一個國外「鄉民的正義」，則是關於一位倒楣的墨西哥黑死金屬樂手。在「熱心地」蒐證時，有網民發現了這位樂手Morbid發布過一則下榻在塞西爾酒店的影片，更發現在藍可兒失蹤後，Morbid隨即上傳了一支MV，內容是一名殺手追逐一位女子。消息一出，世界各地的鄉民立刻留言傳訊灌爆Morbid的臉書和Youtube，他也收到成千的死亡威脅，恐嚇他「敢踏進洛杉磯就試試看」。

事實上，Morbid被「起底」的塞西爾酒店影片，拍攝時間是在二○一二年初，比藍可兒入住的時間整整早了一年，而失蹤案發生的時間點，他正在墨西哥錄製專輯。這一切證據，警方已經確認並排除了他的嫌疑，然而網友卻不這麼認為，這個消息傳到香港的藍可兒討論群組，台灣媒體也跟進報導，將Morbid表演時的小丑裂口黑死妝與黑色大理花命案（The Black Dahlia）被害人伊麗莎白蕭特（Elizabeth Short）的死狀做連結，直稱網友們覺得「不單純」。

Morbid被網友霸凌騷擾，臉書和Youtube帳號被檢舉到下架，他也因而精神崩潰住進醫院，無法繼續創作。時隔七年，他接受紀錄片的訪問，語氣無奈地表示「沒有人為此跟我道歉」，這個創傷會跟著他一輩子。

真相通常都是最直覺又簡單

在紀錄片的尾聲，負責偵查的警探和法醫分別對網友們最常見的質疑做出解釋。像是模糊的時間戳和明顯剪接過的畫面，警方側面承認，目前網路上瘋傳的四分鐘片段確實非完整版，但「我們最主要的目的是希望有人可以認出藍可兒，提供她下落的線索，同時也並不想公開她在電梯中確切的時間點」。

另一個被網友熱烈討論謀殺可能性的關鍵：「水塔蓋子是蓋起來的」，則是警方在媒體訪問回答時的口誤。很長一段時間裡，大家都覺得，「如果藍可兒是自己進去水塔，那她怎麼把水塔蓋蓋上？」但在藍家爸媽控告酒店疏失的訴訟中，發現屍體的維修工人證詞，則清楚地說明了「我爬上水塔，發現蓋子是打開的，我探頭一看，就發現了她」。

失蹤案發生的當下，警方並沒有掌握到藍可兒的病情，她的家人也並未特別提及──雖然很有刻板印象的嫌疑，不過這很符合華人社會的作法：家醜不可外揚，而全球關注這起案件的媒體或自媒體，紛紛引用洛杉磯警方的說法「藍可兒沒有精神疾病」，也因此讓她的電梯影片成為被下藥、疑似中邪的證明。直到案件後期，警方才從藍可兒的姊姊口中得知，她不僅有躁鬱症、正在服藥，同時還有自行停藥而行為失控的前例，甚至藍可兒自己在Tumblr上，也透露過因病情的關係而在學期一開始就必須退選幾門學分、她擔心會影響未來申請研究所的機會。

法醫勘驗藍可兒屍體時，當然也要做藥物毒物檢測；根據在她房間找到的處方藥物劑量，顯示她在來了洛杉磯之後很可能就停止服藥了。塞西爾酒店的經理在紀錄片訪談時透露，原本藍可兒和另外兩位室友同住，但她在室友的床上貼留言，「滾出去」、「回家」等等，又反鎖房門、要求室友說出「通關密碼」才能進入，經理因此在她退房前一天、也就是失蹤的一月三十一日把藍可兒換到單人房。

除此之外，經理也說了藍可兒曾在酒店大廳張開雙臂說：「我瘋了，洛杉磯也是。」而她在洛杉磯的這幾天，曾去參加一個電視節目的現場錄影，寫了一封長信並堅持工作人員要交給主持人──這些明顯失控的舉止，正說明了藍可兒的病情在沒有服藥的狀況下逐漸失控。

綜合法醫、警方和身心科醫師的結論，藍可兒的死亡是一起不幸的意外，她在酒店的最後一夜，很有可能是躁鬱症和思覺失調的症狀發作，才會出現電梯影片中的詭異行徑；在病發之下，她可能會產生幻聽（有人要對她不利）、做出平日不會做的行為（爬出酒店十四樓窗外、沿著外牆的防火梯上到頂樓）；藍可兒進入水塔，或許是想躲開腦海中出現的壞人，但水塔的水位沒有高到她能搆到出口，載浮載沉時，她試圖脫掉身上的衣物減輕重量（屍體被發現時的確是裸體，不過很多媒體和自媒體都沒有核實的一點就是，藍可兒的衣物是在水塔底部發現的），不幸的是，最後還是氣力放盡地溺斃。

福爾摩斯說過，「當排除所有的不可能之後，剩下的再怎麼離奇，也只會是真相。」藍可兒是一位努力和自身的精神疾病共存、充滿好奇心和探索世界熱情的普通女孩，在家屬未透露、警方未掌握的狀況下，外界將她病發時的舉止用下藥和中邪來解釋，穿鑿附會的和各種巧合與陰謀論做連結，但真相就是如此單純──未準時服藥的確診精神病患者，因病發時症狀導致的意外。

這起案件因獵奇的因素而廣受矚目，除了波及無辜的人之外，也失去了讓更多人理解躁鬱症和思覺失調症的機會；在人人都是自媒體，自擁話語權的現在，「事實查核」理應比「新鮮搶快」來得更重要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