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10|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再見,Lou Reed

(Lou最後的留影)
珍妮說那時她才五歲
一切死氣沈沈,什麼都沒發生
每次打開收音機,聽到的都不值一提
直到某天美好早晨,她轉到哪個紐約電台
她不敢相信聽到的聲音
她開始跟著音樂搖啊搖
她被搖滾樂救了一命
那怕斷手斷腳,你都可以跟著搖滾電台跳舞
然後一切就沒事啦
一切就沒事啦
──”Rock ’N’ Roll”, The Velvet Underground, 1970
六十年代傳奇樂團The Velvet Underground的老大,紐約搖滾教頭,白色噪音製造者,近半世紀幾乎所有歸入「地下 / 另類搖滾」樂風的千千萬萬個樂團的啟蒙者,善於用搖滾寫實驗小說或喋喋說教的吉他手,慣於羞辱媒體記者與樂評人的自大狂,歌聲死板唱歌像唸歌卻又迷死人的歌者,寫下「海洛英是我妻、是我命」的前毒蟲,「陳氏太極拳」入門弟子,曾經的雙性戀者,前衛多媒體藝術家Laurie Anderson(1947- )的丈夫,Lou Reed(1942-2013),在2013年10月27日死去,時年七十一歲。
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迷搖滾,另一種不迷。迷搖滾的又有兩種人,一種崇拜Lou,另一種不在乎他。
我是崇拜的那一種。和千千萬萬歌迷一起,我們像歌裡的小珍妮,被Lou的搖滾救了一命──儘管Lou的歌裡那些賣藥嗑藥的故事、那些跨性別的邊緣人和古怪的性愉虐場景,還有那座地下迷宮一樣黑暗、粗暴、引人沈淪的紐約,離我安逸的生活何等遙遠。
大概崇拜Lou的歌迷也有兩種吧:一種極盡所能想把自己活成一首Lou的歌,另一種就像我,始終不曾親身涉入那個世界,然而一張張唱片就是一扇扇窗,讓我得以窺看那一幕幕不可思議的風景。
我永遠記得第一扇窗是怎樣在我面前轟然開啟的:十六歲的某個深夜,臨睡前把新買的《The Velvet Underground & Nico》(1967)專輯放進卡式隨身聽──這張赫赫有名的專輯封面由安迪沃荷(Andy Warhol, 1928-1987)設計,純白背景橫陳著一根大香蕉。關於這張專輯有段屢被轉述的名言,來自當代音樂先驅Brian Eno(1948- ):「當年沒有多少人買這張唱片,但每個買了的人後來都組了自己的搖滾樂團。」
我躺在床上戴著耳機按PLAY,漸入半夢半醒之際,赫然是千刀萬剮不斷刮著耳膜的電提琴,單調如夢囈的電吉他刷弦,配著表情漠然,極簡近乎機械的鼓擊與貝斯(從沒聽過那麼呆板而又那麼令人毛骨悚然的鈴鼓),二十四歲的Lou的聲音娓娓唱起,像個刑房裡興味盎然卻始終冷靜的旁觀者:
閃亮閃亮,閃亮的皮靴 / 在黑暗中鞭打小女孩
棍子和鈴鐺,你的僕人,別拋下他
打吧打吧,親愛的女主人,療癒他的心......
這是描寫性愉虐的「穿皮草的維納斯(Venus in Furs)」,我這輩子從沒聽過如此可怖、足以讓靈魂結凍的聲音(是的,不用看歌詞,光那聲音就夠了),遠遠超過彼時那些號稱凶殘嗜血的重金屬。到底這些人去過了哪裡,看過什麼樣的風景,既能寫出Sunday Morning、I’ll Be Your Mirror那樣美麗不可方物的曲子,又能做出這樣黑暗沈淪的歌?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很想撒謊說我反覆聽那張專輯直到天明,從此生命就不一樣了,但是並沒有。事實是:我被它嚇壞了,又過了好幾天才鼓起勇氣把它聽完,而且在後面遇到比這首還要凶殘的The Black Angel’s Death Song:整首歌沒有和弦、沒有主歌副歌,只有Lou劈哩啪啦半唸半唱,配上不妨以「殺千刀」形容的層層疊疊拉著不和諧聲音的電提琴,還有莫名其妙的陣陣噴氣聲......這首歌整個聽起來就像誤闖地獄鍋爐間,再度把我嚇壞了。
我頗花了一段時間才把這張1967年的專輯消化完。直到現在,這張唱片我應該聽過幾百遍了,仍然沒有把握說自己真的懂它,就像我不敢說自己真的懂了Lou,儘管我蒐藏了他的所有專輯,翻來覆去聽了這麼多年。
儘管我在強說愁的年紀也曾和哥們兒把Pale Blue Eyes奉為情傷國歌,並笨拙地試彈過那段貌似簡單其實極難到位的吉他獨奏,儘管幾年後Lou的Perfect Day因為電影《猜火車》拿來當插曲而大紅那陣子,我們都偷偷在心裡擺出「老鳥」姿態睥睨那些新來的歌迷,儘管我收集了每一張The Velvet Underground和Lou的個人專輯,包括一些未授權的私釀版地下錄音,儘管我很樂意花一整個下午連續聽各種現場版本動輒長達半小時的噪音實驗曲Sister Ray而不覺厭煩......,我總覺得,只有曾經親身涉險「彼岸」而又全身而退的人,才能真正懂得那些歌的邪惡和無辜、耽溺和警醒。
就像他的名曲「到更野的這岸走走(Walk On the Wild Side)」毫無疑問,Lou曾深入「彼岸」,走鋼索一樣地踩過去,而竟全身而退。照他青年時代的活法,沒有在二十八歲嗑藥掛掉,已是萬幸──我還記得十多年前在雜誌讀到專訪,赫然驚覺他已經六十歲(還穿一身醜得要死的花衣服拍照)的那種震撼。Lou能活到七十一歲,或許應該算是我們賺到吧。
The Velvet Underground時代不算,我最愛的Lou的個人專輯,是1989年的《New York》。這在Lou光怪陸離的作品清單之中,算是少見的硬朗、明快之作,甚至帶著勵志的銳氣。其中一首很少被樂評人提起的There is No Time,卻是我的摯愛,曾被我和哥們兒作為緩解「前中年焦慮」的精神指南:
再沒時間轉過身去買醉 / 或者吸幾條白粉
這是集中力量的時候 / 必須看準目標,致命一擊
沒時間慶祝 / 沒時間向旗子敬禮
沒時間探索自我內在 / 未來就在你手裡
沒時間搞虛偽的修辭 / 沒時間做政治演說
這是行動的時刻 / 未來觸手可及
Lou自己是身體力行的。他持續工作,直到做不動為止。Lou留給世界的最後一張專輯,是和重金屬天團Metallica合作、討來一片罵聲的《Lulu》(2011)──直到末了,他仍然一意孤行,絲毫不把評論家和樂迷放在眼裡。或許再過幾年,歷史會證明我們都錯了,就像當年The Velvet Underground差點被全世界錯過一樣。
Lou死後,各方重量級樂手、文化人紛紛發文痛悼。最令人動容的,是摯愛伴侶Laurie Anderson描寫的最後時光:
「他在週日早晨去世,看著樹,做著太極二十一式,只用那雙音樂家的手,凌空比劃。」
他畢竟是全身而退了。
(寫給《財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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