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群中國民謠歌手一起去台東,回來已經一個星期了。歌聲卻像太平洋的浪,在腦海盪啊盪,依依不能忘。
上回到台東展演空間「鐵花村」看表演是當初剛開張的時候。你只可能在台東有幸看到這樣的演出場景:夕陽緩緩沈落,海的味道遠遠吹過來。台上是「南王三姊妹」華美的吟唱,底下坐著一排她們村裡的孩子,自動跟著台上的歌聲唱起三部四部和聲,一面唱一面繼續拉扯玩耍,彷彿這是和呼吸喫飯一樣自然的事。
那時便告訴自己:一定要常往台東走走。台灣也沒多大嘛,台東一點兒都不遠。然而生活就是這樣,等再坐到鐵花村的台下,已經一年半過去了。
這趟題名「走江湖」的巡演,是所謂「中國新民謠」歌手初次「整批輸出」到台灣,演出人個個都是將才:周雲蓬、小河、萬曉利、張佺、張瑋瑋、郭龍。這些名字在台灣鮮為人知,在對岸也不算家喻戶曉。然而若是拿掉他們的名字,近十多年來對岸創作音樂圈子最精采的一大塊故事也就沒有了。這次巡演,他們從香港唱到台北再唱到台東,終點站台東的三天兩夜,是這趟旅程最驚喜也最魔幻的經歷:對台上的歌手和台下的聽眾都是如此。
這群歌手,大抵在坐三望四之年,世紀之交從各自的故鄉晃盪流浪到北京,各自經受了生活的種種磨難。在中國轟轟烈烈全速衝向資本市場的時代,他們偏偏反其道而行,穿著舊模舊樣的衣裳,唱著風塵僕僕的歌,相濡以沫,竟也漸成氣候,「中國新民謠」儼然成為近年對岸文化圈重點風景。他們都是聽台灣流行音樂長大的,都崇拜鄧麗君和羅大佑,也深受台灣「民歌運動」啟發。但他們也都早早自覺地離開台灣流行音樂影響,找到自己的道路。或許正因如此,我們在他們的歌裡總能感到某種既陌生、又熟悉的魅力。
台東的聽眾並不比台北的文藝老中青年容易取悅:鐵花村不遠處便是我們戲稱「樹上都會長出金曲獎」的卑南族南王部落:一九五八年寫下「美麗的稻穗」的創作前輩陸森寶便是南王人氏,耀眼的血脈一路蜿蜒到二十一世紀:他的外孫陳建年、建年的外甥女紀曉君、曉君的妹妹家家、表舅昊恩、「南王姊妹花」的表姊妹陳惠琴和李諭芹、惠琴的弟弟陳永龍......,都是南王的孩子。鐵花村第一夜,台上還沒開唱,台下已經自己喝開了:巴奈(卑南+阿美)和老公那布(布農)、「東海岸傳奇」龍哥(阿美)、達卡鬧(魯凱+排灣)......這天的觀眾幾乎就是「東海岸音樂場景」的點將錄。小河和盲歌手周雲蓬同台,晚風習習,黃狗黑狗在台上台下竄來竄去,落葉不時打在歌手身上,老周唱到一個段落,便摸到身旁小几上的杯子,喝一大口「村幹事」舞台總監鄭捷任早早預備好的威士忌,然後愈唱愈放、愈唱愈好。
唱到半途,兩人引薦特別來賓出場:阿美族的郭國治、郭林姑夫婦──郭英男「馬蘭吟唱隊」第一代成員,一九九六亞特蘭大奧運主題曲取樣的「老人飲酒歌」原唱者。阿公七十六歲,阿嬤七十三歲。郭英男夫婦辭世後,他們是「吟唱隊」火炬的看守者。他倆對上台唱歌唯一的考慮是外套要不要脫:阿公覺得脫了比較帥,工作人員卻怕老人家著涼,兩造小小拉扯了一下,終究還是脫了。兩人張口唱起「老人飲酒歌」,毫無怯色,歌聲直直拔入雲霄,滿堂喝采。一曲唱罷,三十六歲的小河歎道:當年在大陸聽世界音樂,便曾被馬蘭吟唱隊的歌聲震撼,沒想到竟有一天能和原唱者同台......。
第二晚氣溫驟降,風很大,張佺、張瑋瑋、郭龍的「野孩子」登台,郭阿公和阿嬤戴著毛線帽坐在台下,一面隨著「野孩子」西北風的民謠擊掌、跺腳、歡呼,一面你一口我一口喝著主辦單位預備的日本酒,「野孩子」唱完,他倆也把那一大瓶一點八公升裝的清酒幹光了。哎,願他們長命百歲!
演出結束之後,後台休息室變成了「續攤」的會場,大夥喫著喝著聊著,剛剛原本在台下的聽眾紛紛變成了演出人,要以歌聲酬贈這群遠道而來的朋友。「南王姊妹花」的姊夫智博彈起吉他,鐵花村高壯帥氣的阿美族「村長」發哥領唱,眾人來回唱和,幾遍之後,那些來自河北、河南、遼寧、甘肅、江蘇的朋友便都學會了這首歌,大家搖著晃著唱了一遍又一遍。那是「太巴塱之歌」,阿美族太巴塱社的古調。 一人領唱、眾人回應,層層遞進,轉調、升高,漸入激昂,復歸平靜,恰似日出日落,又像太平洋的漲潮退潮,可以就這樣一直唱,一直唱,唱到天荒地老。
夜深散會,回飯店的巴士升火待發,眾人上了車坐定,仍然依依不捨。智博一腳跨在車門階梯,一手扶著車門跟大夥敘別,說著說著又領大家唱起了「太巴塱之歌」:吼海洋 / 嘿唷伊呀吼海洋......這旋律就和太平洋的風一塊兒深深吹到了每位來客的記憶深處,再也忘不掉了。
(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