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北京《中華讀書報》編輯丁楊先生來信採訪,以下是我的覆信。
問:這本書的大陸版同臺灣版相比,內容上有什麽不同?
答:首先,臺灣版是豎排,大陸版是橫排──我是因為這次拙作出版簡體版纔恍然大悟大陸書一律是橫排,之前讀了不少大陸出的書,習焉不察,這件事情竟沒有意會過來。
簡體版多寫了一篇寫給大陸讀者的前言和張曉舟先生的序文,還多收了一篇關於胡德夫的文章「這是最最遙遠的路程」。責任編輯孫瑞岑細心替所有引用的歌詞譯文與原文做了附註,以便對照。幾個大陸讀者比較陌生的用語,也分別做了夾註。
這是我第一次與大陸的出版社隔海合作,能夠遇到這樣認真的責任編輯,實在是我的幸運。我們當初做《地下鄉愁藍調》台灣版,裝幀設計頗費了一番工夫,因為深知箇中種種麻煩,原以為簡體版不大可能以類似的規格去要求,結果卻讓我喜出望外。
問:雖然您依舊年輕,但書中彌漫著濃厚的懷舊氣息,契合詹宏志序言中對您“老靈魂裝錯了青春的身體”的評價,您自己如何看待這樣的評價?
答:再沒幾年就要四十歲了,哪裡還有「青春的身體」?那是詹先生「美麗的誤會」。或許自己老是看起來一副「沒長大」的樣子,是以致之。
我承認自己是「懷舊」的人,然而我懷的那些「舊」,當初都曾經是莽莽的青春之火。最令我著迷的,是前人猶然年輕、意氣風發,掏心掏肺創造出來的那些。我心中設想對話的讀者,原就是我們這輩人乃至於更年輕的世代。我始終相信面對未來的某些答案,或許老早便埋藏在那些故事裡。我不願意老把「一代不如一代」掛在嘴上,更不相信什麼「東西只有老的好」,顯出迂而酸的遺老氣──那只徒然坐實了自己的不長進。
問:與其說這本書是寫歐美乃至臺灣六七時代年代的音樂往事,不如說這是您個人的愛樂簡史,您是否有計劃要為您曾親歷的臺灣民歌運動以及此後臺灣音樂的發展寫一部歷史?
答:暫時倒是沒有那樣的計畫。不過,我很願意繼續這麼一篇篇東拉西扯地寫下去,儘管未必能一口氣寫出整塊兒的「一部歷史」,多少也算是用自己的方式在一磚一瓦地「造史」吧。
問:覺得您寫音樂的這些文字,常常會有很强的畫面感,像小說一樣,爲什麽?
答:這我還真答不上來──若把您這則提問最後的「為什麼?」拿掉,改成肯定句,我便可以答一聲「對」了。
問:看您書中寫到的聽音樂以及對黑膠唱片的那種感情,好像“戀物癖”(開玩笑)呢,爲什麽會覺得,這種沉在音樂中的時光,會令青春期拖曳得長一些?
答:聽到年輕時珍愛過的音樂,心情也會回到彼時的狀態,記起許多年輕時的點滴,這應該是很多人共同的經驗。說穿了就是這麼回事,沒什麼玄乎的,只是我手邊的唱片或許比旁人多一些。
從前「戀物癖」或者多少是有的,老在心裡翻來覆去地草擬目標收藏清單,隔一陣子便盤點一下架上的藏品數量,再偷偷得意一下。現在症狀緩和得多,不大再有「非要擁有什麼不可」的焦慮了。
問:您說,寫完這本書,意味著“了結自己的青春期”,果真如此么?了結了青春期之後呢?
答:便應當破釜沈舟地長大了,洋諺所謂「過得河來,便把橋燒了」。老是攪和在青春回憶裡,久而久之,對於健康是有妨害的。
這本書從發想到出版,磨蹭了四五年,實在拖得太久。總算「出清存貨」,是終於做完一項功課,給自己也給關心的朋友們一個交代。做完了第一本書,接下來再要做什麼,膽子或許也會大一點了。
問:近年,包括胡德夫、楊弦等臺灣民謠運動主將紛紛來大陸開唱,很多此前從未聽過他們音樂的年輕人也會被深深打動,您你如何看待這樣的現象?
答:我衷心為這遲來的交流而高興。他們的人、他們的歌,過了這麼多年,仍然有著淋漓飽滿的氣韻和精神,足以超越時代與地域的拘限。那樣樸素然而深刻的歌,確實不是每一代人都作得出的。大陸的年輕朋友懂得欣賞,表示他們的格局和品味都已經拓寬開來了。
問:對野火樂集的那些年輕原住民歌手感覺如何?
答:我非常注意「野火樂集」的動態,他們和「大大樹音樂圖像」是我最願意推薦的台灣音樂廠牌。「野火樂集」旗下這群青年原住民歌手,對於自身所從出的種種文化糾葛,多半有深刻的反思,他們嘗試兼顧古謠和新創曲,融入多元的器樂編制,始終細膩且大氣,不造作也不潦草。他們的現場演出,則可以是震撼人心的啟蒙經驗。
問:父親是作家,母親更是臺灣民歌時代最重要的電臺DJ,這樣的家庭背景下對您喜歡上音樂并以此為職業有怎樣大的影響?
答:從小家裡便充滿了書本和音樂,父母往來的朋友也不乏那個時代藝文圈最精彩的人物。父母親盡其所能地提供了「長見識、開眼界」的材料給我們兄弟倆,卻不太引導甚至暗示我們該走哪條路。很多人以為我是那種從小被父親規定背唐詩寫大楷、被母親有計畫灌輸音樂知識的孩子,其實大謬不然。父母對我們的教育,其實是很縱容的。他們很早就不用「大人教訓孩子」的口吻和我們說話,我們也得早早學會承擔自己的選擇。
創辦「五四三音樂站」之前,我從未想過會踏上母親走過的道路。然而因緣際會做了現在做的這些事,乃更明白母親當年的成就,是多麼不容易。
問:大陸有位叫“公路”的年輕人剛剛出版了一本寫臺灣民歌運動三十年的書,您是否看到?對大陸年輕人對臺灣音樂的這種熱情有什麽感覺?
答:《遙遠的鄉愁》剛出我便看了,考證之精、爬梳之週延、用情之深之專,在在令我嘆服。同時也暗暗覺得不大甘心,怎麼近年關於台灣當代流行樂史最精彩的論著,竟是被一位從沒來過台灣的黑龍江姑娘給寫了出來。
老實說,台灣年輕人大多對昔時的音樂十分隔閡,也沒有什麼入門的機會。相較之下,大陸的許多年輕朋友對台灣流行音樂歷史投入的程度,實在是令我驚詫、汗顏。
問:是否來過大陸?對大陸的年輕人接觸得多嗎?對大陸的音樂接觸得多嗎?有否喜歡的大陸音樂人或作品?
答:只去過兩趟──九六年冬去北京探親,待了十來天,○五年夏去廣州工作,只待了三天。
北京那趟訪問了張楚,和他的朋友們一塊兒去吃了紅燜羊肉,聽大伙瞎侃,很讓我長了一些見識。在忘了哪個飯店參加了一場搖滾Party,看了「面孔」的演出,何勇也在座,DJ暖場放歌,播的是「新長征路上的搖滾」,還特意在副歌處把音量拉低,讓大夥一塊兒高吼「一二三四五六七!」
十多年前的事兒,說來已是恍如隔世。
廣州那趟是參加「華語音樂傳媒大獎」的頒獎典禮,當地朋友帶著吃了很好的粥和海鮮,在一間窄仄然而極富個性的音像店裡淘了幾十張DVD,可惜時間太短,來不及去太多地方。
大陸的音樂,零零星星地聽,並沒有跟得很勤,絕不敢冒充內行。多年來始終最佩服的仍是崔健,我認為他是極少數始終清醒、始終能夠掌握自己的能力、並且始終有本事完整實現野心的創作者。前年聽《給你一點顏色》的感覺是:大夥都還在比誰的車跑得快,他老人家卻已經不聲不響上太空去了。
晚近聽到的唱片中,小河的「飛的高的鳥不落在跑不快的牛的背上」是一張十分精彩的專輯,左小祖咒的「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也很厲害。最近有朋友捎來一包大陸獨立樂隊的專輯,希望我聽完之後,很快有更多心得可以報告。
問:網路的普及以及MP3網路下載的泛濫,令音樂的傳播變得簡單,但也讓唱片公司叫苦不迭,您覺得這種趨勢發展下去,對音樂的未來會有怎樣的影響?
答:唱片公司嚐過那麼多年的甜頭,現在吃吃苦頭倒也不妨事,說到底,即使唱片公司倒閉大半,音樂的需求還是在的,「音樂製造業」仍是不會消失的,只是「買賣音樂」的方式不一樣了。
數碼音樂革命不僅改變了通路,也改變了創造和行銷音樂的方式。對獨立音樂人和耕耘分眾市場的廠牌來說,做音樂的成本愈來愈低,網絡也讓大家有了極為低廉而又可以極有效率的宣傳管道,這都不是壞事。
實體的唱片生意既然難以營利,未來唱片藝人若是不能循既有的娛樂工業模式全方位「綜藝化」發展、在「藝人經紀」部門廣開財源,便勢必要朝「數碼音樂」和「現場展演」的兩個方向去努力:前者廣開通路,後者提供無可取代的「實體經驗」,它們都是更關乎「音樂本質」的魅力的。緣此,唱片公司的未來或許充滿荊棘,但是對於音樂的未來,我倒寧願樂觀。
問:您現在最常運用的聽音樂的介質是?(黑膠/CD/MP3)
CD還是多數,最常用的聆聽硬件是iMac的光碟機和喇叭,其次才是客廳的音響。iPod裡的曲子都是從CD轉的,但不常聽。耳機也很少用了,怕傷耳朵,畢竟吃飯傢伙,輕忽不得。
因為工作需要,偶爾還是會下MP3來聽,作為參考資料,主要是市面上找不著的東西。
黑膠得費心伺候,每次聽都不免隆重其事,得真有興致和時間才能好好聽一聽,平均一個月頂多一回吧。
問:應該說,因爲家庭背景的關係,您從小到大与音樂的關係及你涉獵音樂的深度和廣度都是你的同齡人難以達到的,是否因此有過愛樂的孤獨之感?
答:其實高中時代便已經認識比我功力高深不知凡幾的同齡人,我從來不敢自詡多麼高強。家母從未主動引導甚至暗示我可以聽什麼、應當怎麼聽,我到了高中時代纔開始專心聽搖滾,開竅算是非常晚的。在聽音樂這件事情上,比我厲害的人有得是,只是他們未必有機會做廣播、有興致寫文章。
年輕時聽音樂確實有寂寞之感。大學時學彈電吉他,曾經想要組個玩藍調加朋客民謠的樂團,但彼時大家不是聽英倫新音樂,就是迷重金屬,我壓根兒找不到可以練團的同好,只得作罷。
九五年服完兵役回家,買了上網的數據機,學會上BBS,找到了幾個搖滾迷的大本營,認識了許多同好,纔終於告別那種寂寞。發現網絡社群能夠把各地同好串接聚集在一處,那時的興奮和喜悅,就像在不見天日的洞穴裡摸索了許多年,終於踏進了陽光普照的新天地,大為震撼,大為感動。後來會做「五四三音樂站」,多少也是緣於那樣的美好經驗。
問:介紹一下您現在主持的電臺音樂節目吧?
節目叫做「音樂五四三」,「五四三」是閩南語「雜七雜八」的意思,即是對音樂類型不設限,什麼都可以放。這節目從2001年開始做,到現在六年多了。除了專題式的音樂介紹,也經常專訪創作歌手和樂團,也會請他們帶樂器到現場做實況演出。這樣的現場錄音,陸續累積也有幾十場了。張懸、蘇打綠、林生祥、at17、林一峰、Tizzy Bac、旺福、Echo、陳建年、王宏恩、昊恩家家、林生祥、好客樂隊、謝宇威等人,都曾經在節目中現場演唱,詩人夏宇也曾在節目中現場搭著音樂念詩。
問:有沒有什麽特別的話想對大陸的讀者、喜歡音樂的年輕人說?
答:想說的,大概都寫進書裡的前言了。最想講的還是其中這幾句話:海峽兩岸重啟交通,倏忽已近廿載,然而我們隔著歷史的斷層,揹著積累的成見,兼以大環境的激變,彼此真心的理解,畢竟還是薄弱。這本小書,若能讓我們彼此多出哪怕只是一丁點兒真心的體貼,於願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