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25|閱讀時間 ‧ 約 30 分鐘

大銅床(連載)7

    趙天寶、趙銀寶遠在日本和法國,收到父親如晴天霹靂壹樣的來信,頓感茫然。遙遠的京城和趙家大院在心理的距離,愈發的遙遠,失去了引導他們回歸的動力。而國家,這個龐然大物,此時也正在分崩離析之中,“革命”似乎成為了他們最有吸引力的選擇。
    革命總有領袖,孫中山的名字家喻戶曉,死後頭像被人們印在鈔票上,中國人稱他為國父。在1919年,在革命了數十年後,孫中山已由壹名最早發動革命的革命青年,變成了仍在繼續革命的革命老人。
    革命無非是利益的再分配,充滿了民族主義和民族仇恨的中國革命,只會減少而不會增加諸國列強在中國的利益。所以,在孫中山革命的壹生中,每到關鍵時刻,各國都選擇了支持他的對手,每次都讓他飲恨敗北。手上沒有自己的軍隊,這是孫中山反復革命又反復失敗的根本原因,壹直到生命的暮年,孫中山才終於得到了壹次組建自己軍隊的機會。莫斯科的共產黨政府慷慨的答應給孫中山提供軍火,幫助他訓練“黨軍”,莫斯科大張旗鼓的開始向全世界輸出他們的無產階級革命。
    壹個國家向另壹個國家輸出革命,跟壹個國家向另壹個國家傾銷貨物有什麽區別?沒有區別,都是為了在傾銷的領域形成有利於自己的優勢,傾銷貨物是為了壟斷某些消費,傾銷革命則是為了奪取政權。
    趙天寶在日本加入了孫中山組織的中華革命黨,1924年,廣州黃埔成立“國民黨陸軍軍官學校”,趙天寶與他的留日同學壹同回國,成為了黃埔軍校的首批學員。在他剛學會使用俄制步槍的幾天之後,就跟隨黃埔教導第壹團,參加了壹場激烈的戰鬥。
    黃埔教導第壹團人數不過壹千多人,在廣東惠來與廣東軍政府八個團的優勢兵力遭遇,兩軍壹經接觸,即陷入了苦戰。
    教導第壹團人數處於劣勢,如果退卻,將陷入被圍殲的險境,只有向前猛攻,才有獲勝的希望。俄國顧問加侖將軍擔任了這次戰鬥的指揮,戰鬥打了壹整天,雖然突破了敵方的壹些陣地,但教導第壹團也傷亡了三百余人。
    熱兵器的普及是職業軍人的噩夢,交戰時,為了鼓舞士兵的士氣,依然需要沿用冷兵器時代的方法,需要軍官沖鋒在前,但對方步槍、機槍的殺傷效率,比冷兵器時代的大刀、長矛強大了太多。這壹仗,黃埔教導第壹團帶頭沖鋒的連、排級的軍官都多數犧牲了,最後連加侖將軍和其他的俄國教官也加入了戰鬥。在向敵方總部最後壹道陣地發起沖鋒的時候,加侖將軍用喊啞了的聲音振臂高呼“教導第壹團萬歲!”,率先沖出戰壕,沖向了敵陣。
    在這場戰鬥之前,趙天寶連壹只雞都未曾殺過,但在這次戰鬥中,他不單第壹次殺了人,而且還殺紅了眼。戰鬥剛打響,他和綽號“大佬李”的班長,擠靠在壹塊巖石後面與敵人互相射擊。壹顆子彈擊中了“大佬李”的臉部,並在腦袋裏爆炸,骨屑和碎肉飛濺到趙天寶的身上臉上。趙天寶扭頭去看“大佬李”時,看到的是他臉上壹個黑乎乎被燒焦了的大洞。
    沖鋒的時候,趙天寶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第壹個沖向了敵方向大佬李射擊的那個射擊點。當他躍上對方的掩體,看到的是掩體後面壹個士兵正用驚懼的目光看著他。
    趙天寶大喊壹聲:“我操妳祖宗!”,撲的壹下,將刺刀狠狠刺進了那個士兵的前胸。
    在隨後的壹次次沖鋒,趙天寶接連用刺刀挑了五、六個敵人,他的軍服沾滿了血跡和泥土,當戰鬥結束,已看不清軍服原來的顏色。
    趙天寶所在的那個班,在這天的戰鬥中全部陣亡了,而在前壹天晚上,他們還在同壹間營房裏互相逗笑,壹天之後,他卻在亂墳崗上掩埋他們的屍體。這第壹仗就如此慘烈,不用再上任何軍校的課程,趙天寶就徹底理解了戰爭意味著什麽。
    壹場惡戰下來,趙天寶以驍勇善戰在軍校同學裏名聲大噪。在此後的二十多年,趙天寶南征北戰,前前後後大大小小打了上百場惡戰,憑著戰功,官階由排長、連長,壹直升至集團軍司令。直到1947年,在他壹生最後壹場惡戰的最後壹次沖鋒,才終於倒在了從孿生兄弟壹方射來的槍彈之下。
    當趙天寶在炎熱的廣州黃埔軍校的課堂上,聆聽俄國教官講解作戰技巧的的時候,在零下三十多度的莫斯科,他的孿生兄弟趙銀寶也在壹所秘密的大學裏,接受著布爾什維克的訓練。趙銀寶現在已是壹名堅定的共產黨員,熟讀馬克思和列寧的著作,堅定的相信只有像蘇聯那樣,發動暴力的無產階級革命,才能拯救自己的祖國。
    趙銀寶的同學來自世界各地,有來自歐洲的德國、法國、意大利、波蘭,也有來自遠東的朝鮮、日本。除了熟讀馬列著作,幾名在沙皇統治地區長期從事秘密顛覆活動的老布爾什維克,還為這所共產主義大學的年輕的共產黨員們,傳授如何使用小巧的手槍和鋒利的刀子,如何化裝和擺脫暗探的跟蹤,如何與自己的同誌建立秘密的聯系。
    1927年底,趙銀寶接到共產國際的指令,派遣回國。他得到了壹張偽造的中華民國國民政府的護照,護照上的名字叫趙新民,籍貫北京,註明是德國留學返國。
    趙新民是趙銀寶給自己起的新名字,雖然在秘密的地下生涯中,他還用過其他的化名,但黨內認識他的人此後都只知道他叫趙新民。四十年後,當他已成為壹個六十六歲的老人,被幾個十六歲的紅衛兵押到萬人批鬥大會的主席臺上時,掛在他胸前的牌子上,也寫著趙新民這三個大字,每個大字都用紅墨水打了個大大的叉。
    從莫斯科開出的國際列車經過檢查,開到了中國境內的滿州裏車站。趙新民在滿州裏下車,轉車到哈爾濱。闊別多年,終於踏上了祖國的土地,他深深的呼吸了幾口清新的空氣,但他很快看到,不少的日本人分布在車站的各個通道,那些熟讀人面照片的日本暗探,穿戴著厚厚的皮衣皮帽,連面孔都遮起來,瞪著眼,盯著每個進出的旅客。這個景象顯示,中國的東北已經成為由日本管轄的區域,成為了日本在本土以外的另壹個大後方。日本人在東北建設了占到中國當時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鐵路和工業,哈爾濱繁華的程度,壹度被世人稱之為東方的巴黎。壹直到1949年,東北都是中國人均工業產值、人均識字率和人均壽命最高的地區。
    由哈爾濱經大連,趙新民搭上壹艘日本籍的輪船赴上海。船開後,壹名日本偵探找到了他。這名日本偵探似乎知道不少趙新民旅行的經過,他拿著趙新民的護照,詳細翻看,似乎對護照的真實性起了懷疑。最後,他微笑著說:“趙先生,在日本國的船上,妳是安全的,放心好了,可是在上海上岸時,妳得特別小心。”
    這名日本偵探顯然看出了趙新民的身份,還提醒他到上海時多加小心。趙新民想起,在莫斯科時就聽說過,以往中共要員瞿秋白、周恩來等路經大連時,都曾被日本偵探指出過他們的真名實姓,但結果並未引起麻煩,而是壹路放行。看來,日本人覺得讓共產黨和國民黨廝殺得熱鬧些才好,日本對中國的胃口不僅限於霸占東北和滿洲。
    趙新民壹路順暢抵達上海,沒有發現任何異常。趙新民看到八年前與他的哥哥趙天寶揮手告別的那個上海碼頭,仿佛壹切都還依舊。
    趙新民在東方旅館要了個房間,然後按照事先的安排,到四川北路的壹家理發館理發。他用報紙包著件待洗的襯衫,理完發後,故意將這包東西留在了理發店。襯衫的口袋內放有壹張名片,名片上有壹個不容易看見的針孔是聯絡的暗號。趙新民在街上逛了壹圈,再回到理發店去取回這包東西。理發店老板立即引他到後面的壹間房間,將襯衫還他,卻將名片取走了。理發店老板問清了他的住址和房間號,告訴他晚上八點以後在旅館等候。
    “篤-篤-篤篤”理發店老板示範了壹個兩長兩短的敲門聲,“記住,這是接頭的暗號。”
    當晚近九點,門外響起了約定的敲門聲。趙新民打開門,他和門外的人都大吃壹驚。
    來人是趙新民在北京“讀書會”時最要好的“會友”丁久,整整有八年未見了。丁久比趙新民年長幾歲,加入讀書會前,已在壹家銀行裏升至了主任的位置,每天被算盤、銀元、鈔票包圍的生活,使他感到由衷的厭惡,而詩歌和文學才是他精神的寄托。那時,人們看到丁久的賬本裏常夾著壹兩本浪漫主義的詩集。在讀書會裏,丁久自始至終捐書捐物最為賣力,與誌趣相投的趙新民自然也最為要好。
    “此地不宜久留,妳快收拾壹下,我領妳去另壹個地方。我現在公開的名字叫應東平,妳記得也叫我這個名字。”
    出了東方旅館,兩人裝作互不相識,相隔幾十米,趙新民遠遠跟在丁久的身後,來到隱藏在壹個舊式弄堂裏的丁久的住所。
    “好了,妳就先在我這住下吧,雖然擠了點,但很安全,房東是壹位多病的老太太,住樓下。她唯壹的兒子在海船上工作,每每幾個月不回來。妳等會兒,我下樓給妳弄點吃的去。”
    夜深人靜,油燈如豆,闊別八年的兩位故友剪燭話舊促膝長談,直至天邊晨光綻露。在丁久滔滔不絕時而興奮時而悲痛的敘述中,趙新民初次了解到了他的共產黨同誌們在國內的奮鬥經過。
    俄國十月革命不久,剛從沙皇手裏接管政權的蘇俄政府,就於1919年7月20日發表了對華宣言,宣布廢除帝俄時代的對華特權,取消庚子賠款,歸還中東鐵路。在當時的中國青年看來,日本和歐美諸國都在欺辱中國,只有蘇俄是例外。大江南北,青年學子們無不以談論和贊揚俄國的暴力革命為時髦,馬克思主義和無產階級革命從壹種理想化的激進學說,壹舉而成為了可付諸實踐的行動綱領。
    1921年,北京的共產主義小組草創之初,丁久就成為了其中的壹員。依照俄國革命的藥方,中共壹開始也首先是到工人中開展最初的活動。共產黨員所到之處,礦山、鐵路的工人很快得以組織起來,成立工會,遊行、罷工壹呼百應,階級鬥爭的真理初見成效,但是,稚嫩的中共對於隨之而來的鎮壓,卻沒有充足的準備,其中以京漢鐵路大罷工的失敗尤為慘重。
    1924年2月,從北京到武漢的京漢鐵路全線罷工,七日晚,軍隊突然包圍了總工會所在的村莊。三十七名抵抗的工人被打死,四名工會負責人被砍首示眾,他們的頭顱高掛在漢口江岸車站的電線桿上。
    其他各地的工會也同時遭到軍隊的查抄,骨幹被捕殺,刊物被查禁。遭此全面打擊,中共在工人中的力量損失殆盡,北京城內捉拿共產黨人的風聲也越來越緊。本來因受制於上海租借當局的搜捕難於開展工作,而剛遷至北京的中共中央機關,又被迫遷回上海,更加隱秘的蟄伏於上海的地下 。
    丁久沒有直接參與最初的這些工人運動,身份沒有暴露,依舊潛伏在北京,繼續做著他在銀行裏的差事,因為這家銀行與中共有著密切的資金來往,打理錢財也是革命工作。直到第二年,莫斯科的共產國際決定讓中共黨員全部無條件的加入國民黨,丁久這才輾轉到了廣州,加入黃埔軍校,成為壹名既是共產黨員又是國民黨員的中尉會計員。
    “在黃埔妳猜我遇到了誰?”丁久對趙新民說。“我遇到了妳的哥哥天寶,他問了我許多北京和妳的情況,說有好幾年沒有妳的音信了。”
    “是啊,留學那幾年我居無定所,和家裏的聯系時斷時續,後來又去了莫斯科,音信就徹底斷了。”趙新民緩緩的說。在那壹刻,他的腦海壹時閃過趙家大院和楊子玲的身影,他很想問壹下丁久知不知道她的壹點近況,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1926年7月,得到莫斯科贊助的國民革命軍糧草充足,從廣州開拔北伐。丁久編入了中共基礎最好的張發奎的第四軍,趙天寶則編入了黃埔軍校校長、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親率的第壹軍。
    當時,中國的國力孱弱到了極點,地方政權割據自治,列強對任何壹方稍加支持,都會馬上打破地方軍閥間脆弱的勢力平衡。北伐軍得到蘇俄和共產黨的支持,力量遠勝各地割據的地方武裝,節節勝利。中共緊隨其後,在攻占下來的地區復制蘇俄的模式,大力組織工人農民運動,但在許多地方,運動失去了控制。
    其中,中共當時主要領導之壹的李立三的父親,就被壹個鄉農民協會當作土豪劣紳處決了。之前這位老人曾到武漢避難,表示願意跟隨兒子的主張,不反對農民協會的壹切。不久,這個老人帶著兒子寫給中共湖南負責人的親筆信,擔保不會有任何反對農協的態度和行為,高高興興的回家去了。後來傳來消息,李立三的保證毫無效力,這位老人仍被本鄉的農協處決掉了。
    貴為黨首的李立三的父親尚且如此,其他鄉紳的遭遇可想而知。北伐軍中多數軍官來自地主和士紳家庭,他們在鄉間的親屬遭到農協的殘酷打擊,最終使他們調轉槍頭,全面反共。
    北伐軍攻占武漢、南京等大城市後,激烈的反帝宣傳,又使得外國租界和外國人遭到民眾和軍隊的沖擊。所有的租界都是大清國在與列強的歷次沖突中,被迫出租與戰勝國,名為租用,實則割讓。租界享有治外法權,租界內實行的是租借國的法律,而不受中國政府的管轄。
    壹共有8個國家(英國、日本、法國、德國、俄國、意大利、奧匈帝國、比利時)在中國境內設立了25個單壹租界,分布在10個城市,總面積約達43467畝。另外還有兩個由多國共管的租界,稱之為公共租界,壹個是上海公共租界,另壹個是鼓浪嶼。發起設立鼓浪嶼公共租界的國家為英、美、德、法、西班牙、日本、丹麥、荷蘭、瑞典-挪威聯盟,多達10國。租界的存在,對於任何壹個中國人來說都是恥辱的象征。
    1927年2月24日,北伐軍攻克南京,城裏的外國領事館、教堂、商社遭到軍人的武裝襲擊,六名外國人被打死,打傷數十人。其中,英國領事重傷,金陵大學副校長文懷恩(約翰.威廉斯)身亡。英、美在長江上的軍艦向南京城炮擊報復,民眾死傷愈千。雖然事後北伐軍聲明襲擊外僑的是潰敗的敵軍所為,並護送外僑上了軍艦,雖然當時的中國已分裂為北京、南京、武漢三個不同的政權,並不統壹,但壹系列的激變,最終還是導致了壹場在全國境內,統壹捕殺共產黨員的高潮。
    四月六日,控制北京政府的張作霖得到東交民巷外國駐軍的默許,突襲俄國大使館以及附近的遠東銀行、中東鐵路辦事處,抓捕了李大釗等壹批共產黨員。並於四月二十八日,用新從歐洲進口的絞刑機處死了被捕的二十人,李大釗作為共黨的著名代表,特別使用“二絞處決法”,延長處決的痛苦,絞殺的過程整整持續了四十分鐘。
    四月十壹日, 英、美、法、意、日五國向武漢和南京兩個處於分裂狀態的國民黨政府,同時發出通牒,要求正式道歉,懲罰責任者,以及對被害的僑民進行賠償。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在通牒的第二天,從上海到廣州,在軍隊中執行“寧可錯殺壹千,決不放過壹個”的清共政策,用數千共產黨人的人頭交換到了各國與江浙士紳們的支持。七月十五日,蔣介石的對手汪精衛主持的國民黨武漢政府也緊隨其後,實行“和平分共”,將共產黨員和俄國顧問禮送出境。
    至此,斯大林壹手策劃和贊助的國共合作大革命,以國民黨和士紳階層的全面反共而告終。雖然斯大林這次希望在中國快速奪取政權,快速實現投資回報的動作徹底失敗了,但也並沒有完全白費,只是投資的周期被拉長了而已,共產黨人最終還是在1949年奪取了中國政權,實現了輝煌的投資回報。
    四面楚歌之中,為了反擊鎮壓,年輕氣盛的幾位中共要員提議武裝起義,共產國際派駐中國的代表無權決定,發電向莫斯科請示。斯大林親自起草了回電,在以共產國際的名義發出的回電中,對是否同意起義答復得模棱兩可,但明確了嚴禁共產國際的代表和軍事顧問參與起義,只做幕後秘密的支持。
    1927年8月1日,軍事顧問加侖將軍與李立三、周恩來等幾名中共要員共同決定,中共集結在北伐軍中尚存的力量,葉挺的第二十四師,賀龍的第二十軍,加上南昌城內朱德的壹個教導團,發動了“八壹”南昌起義。
    八月壹號後來成為了中共的建軍節,以示紀念。建軍的軍事顧問加侖將軍,回國後恢復了原名布柳赫爾,赴任蘇聯的遠東戰區,憑著對中國的了解屢獲戰功。1935年獲斯大林授勛,成為蘇軍第壹批5位元帥之壹。布柳赫爾沒能躲過蘇聯的大清洗運動,最終死於蘇聯遠東的列弗爾托沃監獄。1939年3月10日,蘇聯最高法院軍事審判庭是在布柳赫爾死後,判決了槍決並沒收全部財產。
    布柳赫爾作為黃埔軍校和北伐時蔣介石的首席軍事顧問,蔣在退居臺灣的晚年,曾回憶道:“這位加倫將軍自民國十三年(1924年)來到中國以後,我認為他是俄國將領中最為傑出而最合情理的壹位良友,所以我至今對他還是念念不忘。”蔣介石還曾說:“本黨不改組,蘇俄同誌不來指導我們革命的辦法,恐怕國民革命至今還不能發生。”
    南昌起義,丁久就在葉挺的部隊裏,隨軍參加了整個起義過程。起義後,國民黨的軍隊從四面圍攏過來,南昌無險可守,起義部隊決定向廣東汕頭進發,希望到那裏建立壹個潮汕根據地,占領港口或海岸線,等待莫斯科的軍火和物資支援。這個計劃得到了莫斯科的批準。
    八月五日部隊開拔,沿途遭到層層阻擊,尤其是在會昌城下的肉搏戰,雙方交戰的中下級軍官,多為黃埔同學,他們不僅彼此相識,而且許多還是兒時的夥伴。在黃埔時,他們或是同隊同班,在軍隊裏或是同營同連,但在肉搏戰中,竟彼此叫著對方的小名對罵。那邊罵:“中共為什麽要造反?” 這邊罵:“妳們為什麽要做反革命的走狗?”雙方都有些軍官,壹面瘋狂的砍殺,壹面又忍不住暗掉眼淚。
    南昌的起義部隊終究勢單力薄,終於解體,所有人員分散成三、五人的小股,分頭疏散。丁久也隨著幾名軍官,喬裝打扮,經甲子港逃往香港,再輾轉到上海,化名潛伏了下來。
    趙新民在丁久的住處住了兩天,就接到了任務,黨組織分派他協助大名鼎鼎的顧順章,訓練中央特科的特別行動隊,即後來人們熟知的“紅隊”。中央特科的任務是進行租界捕房的情報工作,保衛黨組織的安全,成立以來壹直由顧順章所主待。
    顧順章原是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的工人,青幫的活躍分子,五卅工人運動時成為革命的工人領袖。1927年國共尚未反目,為配合國民黨軍隊攻打上海,共產黨在上海發動了三次工人暴動,顧順章任工人稽查隊總隊長,周恩來壹度任他的副隊長。憑著精明強幹,顧順章建立了各種情報線索,捕房每逄有逮捕中共黨員的行動,他用收買的手段,往往在行動前半小時或壹小時,提前得到消息。上海租界和國民黨特務人員,多將抓捕共產黨的工作當作生財之道,這些人認為如果真賣力,將共產黨壹古腦抓完了,無異自毀財源。倒不如慢慢抓,讓它細水長流,才可以混得久,收入多。中共的中央機關就在這種微妙的關系中,在上海的外國租界裏生存了下來。
    趙新民搬到了紅隊的壹處秘密據點,和丁久有時偶然在街上遇到,但彼此只是輕輕壹笑,連招呼都不能打,默默的繼續著各自的奔走。丁久還是在管錢,走在路上,還是穿著洗得發舊的長衫,壹雙圓頭布鞋,手裏挾著方方正正的新聞紙包,裏面包的還是鈔票。因為憎惡算盤和賬本,丁久拋棄了他的過去,現在為了革命依舊當著賬房,只是他的賬本裏不再挾帶詩集,他死去時,人們在他的口袋裏找到的是壹張工人的罷工宣言。
    每天都有失蹤、被捕甚至死亡的消息傳來,這天又壹個中央高級幹部,上海區委書記羅覺在秘密住所被捕,有幾個還不知道消息的同誌還在去往出事地點的路上。趙新民接到命令,立即帶領幾名紅隊隊員朝出事地點奔去。等趙新民趕到出事的那棟三層小樓的附近,在小樓周圍已圍了許多看熱鬧的行人。趙新民擠過人叢,看到壹具屍體俯臥在小樓門前的馬路上,壹領草席蓋住了死者的臉,鮮紅的血和白色的腦漿在草席下漫了壹地。
    趙新民認出了死者腳上的那雙鞋,是丁久常穿的那雙圓頭布鞋。但此時,他什麽也做不了,連摯友的遺體都不能上前認領,只能任其暴屍街頭,趙新民默默示意紅隊隊員迅速撤離。坐在人力車上,有那麽壹刻,淚水迷蒙了他的雙眼,高樓和街道變得模糊和朦朧。
    但是,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出事的那棟住宅很隱蔽,這個突然發生的意外,極大可能是內部奸細告密,趙新民胸中充滿了復仇的怒火,發誓壹定要把這個奸細找出來。
    果然,顧順章從巡捕房得到消息,早上有壹個能說德語和英語的漂亮女人,到巡捕房政治部告密,她自稱手中有二百五十多個共產黨員的名單和地址,其中多是參加南昌暴動的人員,只要捕房答應給她出國護照和五萬美金,讓她到她願意去的國家,並替她保密,她就把名單交出米。她願意先交出羅覺的地址,讓捕房去逮捕,以證明她所說的話是真實的。
    中央在上海設有壹個秘密機關,專門負責聯絡和安置南昌暴動後從各處轉道來的同誌。主持這個機關的是壹位留俄學生何家興和他的老婆賀芝華。賀芝華曾隨朱德去過德國,後改嫁何家興,會說德語、英語,經過證實,那個告密的女人就是她。
    賀芝華與租界總捕房達成協議後,總捕房通知戈登路巡捕房隨時準備出動。按照約定,羅覺壹出現,賀之華夫婦就派做飯的阿姨送信給站在路口的偵探。捕房的洋捕頭洛克壹接到消息,立即帶隊出動,輕松逮捕了羅覺。
    洛克將羅覺帶走後,在屋裏又留了幾個特務。丁久這天正好要到羅覺那裏,他推門進去,壹看形勢不對,立刻退出門外。但樓梯已有特務把守,他向三樓屋頂退去,特務們追上來,在屋頂展開了搏鬥。退到最後,丁久從陽臺上摔了下去。
    情報既已查實,中央決定盡快奪回賀芝華手中的名單,並消滅這個告密的活口。紅隊當晚即做好布置,第二天壹早,壹隊迎親的隊伍來到賀芝華夫婦租住的亞洲旅館門前,鼓樂手們擠弄腮幫,使勁吹奏。迎親的夥計燃起了串鞭,頃刻間,鞭炮聲、鼓樂聲,震耳欲聾。
    當趙新民帶著兩名隊員踹開賀芝華夫婦的房門時,賀芝華、何家興躺在床上還沒有起床。不等賀芝華、何家興說話,趙新民對準何家興的前胸就是壹槍。
    “把名單交出來!”趙新民把槍口轉向賀芝華。
    “什麽……什麽名單,我不知道……”賀芝華驚恐萬狀渾身哆嗦。
    倒在賀芝華身邊的何家興還沒有咽氣,咽喉裏發出“咕嚕咕嚕”的鳴咽聲。“砰”,趙新民對準何家興的頭部又是壹槍,半邊頭蓋骨飛濺了出去。
    “啊!”賀芝華登時嚇到涕淚橫流,“別殺我,求求妳們,別殺我…… ”
    賀芝華哆哆嗦嗦從貼身內衣裏掏出疊成了小方塊的紙片,趙新民展開看了壹眼,名單確認無誤。樓下的鞭炮和吹打還在繼續,他擡起槍對準賀芝華的臉時,看到了這個漂亮女人眼中的淚水和哀求。這個女人也許厭倦了擔驚受怕而又清貧如洗的日子,只想和自己喜歡的男人廝守壹起,但她卻指望用數百戰友的性命去換取自己的安逸。鞭炮聲中,趙新民扣響了手中的扳機。
    在莫斯科受訓時,那幾個老布爾什維克教官總愛講述,自己親手把敵人的腦袋打開了花時,心情是何等的痛快和舒暢。雖然趙新民也做過許多射擊訓練,但這天還是他第壹次對著活人開槍,而且壹下槍斃了兩個,他絲毫沒有體會到那些俄國教官津津樂道的興奮和快意。
    回到住所,藏好槍支,趙新民洗了壹遍手,然後打上肥皂又洗了壹遍,洗得緩慢而仔細。擦幹凈手,他在躺椅裏坐下,窗外隱約傳來遠處市井的嘈雜聲,和壹輛輛警車呼嘯而過的警笛聲。
    他閉上眼,剛放下槍的壹雙手,平靜的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白皙的手指輕微的跳動,仿似多年前的他,坐在自家的鋼琴前,在彈壹首舒緩的樂曲。他的腦海閃過倒在血泊中的丁久的圓頭布鞋,賀芝華眼中的淚水和哀求,巴黎塞納河畔明媚的春光,莫斯科深冬漫天的大雪,還有北京秋日湛藍的天空,楊子玲甜美的笑影,父親的銅床,母親溫暖的乳房……
    趙新民半躺在躺椅裏,任由這些紛亂的景象,漫無節制的從四處湧來,直至夜色漸漸淹沒整個房間,吞噬了他的身影。
    失蹤、被捕、發現奸細,或者安插在敵人內部的同誌被發現,營救、除奸……這樣的日子日復壹日。趙新民和顧順章配合得還算融洽,顧順章指揮的行動大多都能獲得成功,“紅隊”在上海灘聲名大振。顧順章在黨內的地位上升至政治局候補委員,中央特科成為中共中央占用經費最多的部門。但趙新民並不欣賞他的這位能力超群的頂頭上司,除了討論具體的行動,往往再也找不到任何共同的話題。趙新民尤其看不慣顧順章吃喝嫖賭毒,樣樣全都沾的黑社會幫派的做派,而顧順章的解釋是,與敵人打成壹片,充分了解對手的習性,知已知彼才能在較量中占到優勢。事實上,顧順章取得的壹次次行動的成功,似乎也佐證了他的這種論調,但是在私下裏,顧順章則常對跟隨他多年的幾個心腹感嘆說,還沒聽說過幹這壹行有誰能得善終的,既然腦袋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搬家了,還是得逍遙時且逍遙吧。
    到1931年,按著革命贊助人斯大林和共產國際開出的藥方,中共依舊堅持在城市發動暴動,但暴動的計劃壹個接壹個的失敗了,而與之比較,在偏僻山區的蘇維埃運動,卻得到了農民們的廣泛響應,短短幾年,建立了數萬人的紅軍和江西、鄂豫皖、湘鄂西等幾個蘇維埃政權。這是遠在莫斯科的共產革命的輸出者們,所沒有預想到的巨大收獲。
    歷經諸多變故,周恩來等中共最高領導們,深感在國民黨把持的白區終是很難立足,決意將中共骨幹的大部分調往蘇區,希望以根據地為發端,爭取占領壹省或數省的地盤,這個計劃得到了斯大林的批準。
    眾多幹部去往蘇區的交通護送工作由中央特科負責。中央領導之壹的張國濤派往鄂豫皖蘇區,出任最高領導,顧順章決定親自護送他到漢口,再交由蘇區派來的交通員護送進蘇區。
    顧順章酷愛魔術,且多有研究,其水平比普通的職業魔術師還略勝壹籌。在武漢,他公開的身份是“花廣奇”大魔術師,曾在漢口表演多次,轟動壹時。漢口有些大商人和富家子弟曾拜他為師,完全不知道他就是中共的特務頭子顧順章。
    順利完成了護送張國濤的任務,“花廣奇”大魔術師在漢口又表演起了他的魔術絕技,在民眾樂園的壹場表演中,終於被壹名從中共叛變過去的國民黨特務認出,隨即被跟蹤逮捕。
    像顧順章這種處決過眾多黨內奸細和國民黨特務的共產黨人,身份壹旦敗露,要想保住性命,除了叛變投敵,別無其他選擇。也許早有心理準備,審訊沒費多少口舌,顧順章即答應“立功贖罪”。他要求面見蔣介石,當面獻上壹份三日內將上海的中共中央機關和共產黨領導人,壹網打盡的計劃。做為大權在握的政治局候補委員,中央特科具體負責人的顧順章,幾乎了解中共中央的壹切,如果他的計劃得以實現,中國共產黨的歷史那將是另壹種面貌。
    時任國民黨武漢行營主任的何成浚、偵緝處處長蔡孟堅,在抓獲顧順章後,表功心切。四月二十五日晚上,用壹個排的憲兵將顧順章押上開往南京的輪船後,兩人不約而同的分頭給中統大本營,壹共拍發了六封“徐恩曾親譯”的絕密電報。徐恩曾是中統特務局長,但不巧的是,四月二十五日恰好是星期六,局長大人離開大本營,度周末去了。歷史真是充滿了偶然。
    徐局長不在,絕密電報交到了他的機要秘書錢壯飛的手中。錢壯飛與徐恩曾是浙江湖州的同鄉,考入中統後,得到徐恩曾的親手提拔和重用,視為心腹,但誰會想到,這樣的人卻是壹名堅定的共產黨員。得到錢壯飛的緊急報信,在國民黨軍警和租界巡捕房的全面搜捕之前,中共中央機關提前壹到兩天全部得以安全轉移。
    中央特科是中共中央機關中占用經費最多的部門,由於地下工作的保密特性,這些錢財的去向根本無從監督。顧順章主持中央特科的數年間,他的妻子、兄嫂、嶽父母、姨妹以及其他成員,陸續成為了中共中央秘密機關負責做飯、看門和采買的人員,中央特科的經費成了顧家的滾滾財源。
    中央機關緊急轉移至海棠村的壹處院落,把顧順章的親屬也壹塊帶了去。顧家親屬為共產黨辦事只為錢財,顧順章叛變,他們自然也要隨之倒戈,但他們認識眾多的地下黨員,如果將他們釋放,威脅難以估量。處於危急險境中的中央機關,無力秘密關押這十多個人,臨時中央會議決定,將顧順章壹家九個成年人秘密處死,兩個孩子,顧順章八歲的女兒和十二歲的妻弟張長庚予以釋放。
    處決的命令傳來,負責執行的趙新民並未提出任何異議,只問了壹句:“什麽時候動手?”
    “馬上。”傳達命令的人告訴他。
    不消滅叛變者,他們就會和敵人反過來消滅自己。在宣誓加入共產黨的那壹天,趙新民就明白,革命免不了恐怖和血腥,只不過到了現實中,這血腥的氣味,比他預想的濃重了百倍千倍。
    趙新民迅速集合幾名平日與顧順章沒有多少私人關系的紅隊人員,開槍動靜太大,用刀血跡不好處理,最後決定用繩子勒。處決後屍體難以運出市外,只好在院內花壇挖坑深埋,然後上面抹上水泥,防止腐臭外泄。
    執行完這壹切,所有顧順章有可能知曉的關系人員迅速轉移。趙新民連夜由上海轉浦口,搭津浦線到蚌埠,再坐船到正陽關,然後步行幾十裏,走到了豫皖邊區紅四軍的駐地,安徽六安縣的金家寨。
    顧順章案的後續是,顧順章的妻弟放回家後,顧順章問他阿姐的下落,他回答不知道。於是,顧順章教他每天在壹些道口等候認識的熟人,這樣便能“找到阿姐”。張長庚在街上轉了幾個月,九月間的壹個傍晚,終於看到代號“老先生”的特科人員王世德騎車經過。張長庚兩只小手揪住王世德的車架不放,問他阿姐的下落 。身後壹直跟著的特務壹擁而上,將王世德摁倒在地。王世德在獄中供出了顧順章家屬的下落,中共又壹批留守上海的秘密機關被破壞,人員被捕殺。
    【 6 】
    我從未見過趙新民彈過鋼琴,跟隨他的這許多年裏,他停留的地方我差不多都有跟著去過,從未看見這些地方有過鋼琴的擺設。
    在錄用我之前,我猜他應該審查過我的履歷,應該知道我年輕時北漂,寫過小曲,做過歌手。唉!那是我壹生中最好的壹段青春時光,但怎麽說呢?不堪回首。
    成為趙新民的貼身助手之後,工作的關系需要我們幾乎朝夕相處,這期間我們也幾乎無話不談,毫無保留的討論過人生中的所有問題,但唯獨從未談論過音樂。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反正我從未想議論這個話題,趙新民也從未挑起過這個話題。也許這也是他錄用我,並讓我壹直跟隨他的原因之壹吧,漸漸老去的我跟他有點像,有歌只在心裏。
    音樂是音符組成的序列,好的音樂能傳達出濃烈的情感,還有些更偉大的音樂,除了個人的情感,他們還用聲音表達了他們的時代,但這些都不容易做到。好音樂的創作痛苦而困難,另壹種創作或者說另壹種序列的排列則看上去更容易壹些,也更日常壹些,蕓蕓眾生天天擺弄樂此不疲,那就是金錢。
    在遇到趙新民之前,金錢這個事情我壹直擺弄不好,總是聚不起來,或者聚了又散,很是失敗。我後來明白,主要原因還是因為我是壹芥市井草民,未能理解金錢的本質,想玩錢,結果往往是被錢所玩弄。直到遇到趙新民,他在這方面教會了我很多,幫助我完成了知識的啟蒙。
    在未能把知識直接寫入大腦之前,知識總是要靠學習才能獲得。趙新民也不是壹開始就擁有這龐雜的知識儲備的,也都是要經過了壹段段或主動或被動的學習的過程,這些過程代價沈重,首當其沖的就是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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