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3/02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畢業碎語

    大學畢業了。
    當感歎過了大學的光芒和浪漫、同學的友情和愛情、畢業的離愁和別緒之後,我只是靜靜地回顧自己的大學,梳理一下四年的閒言碎語。

    一、
    上大學前,我未曾仔細設想過要成為一個在文學上追求些許造詣的人——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只有一點想法,卻始終不敢付出實踐。那時面對的是升學和競爭的壓力,在學校裡是高強度的學習,回了家還要把當天課上的東西回顧一二,這樣就用去了我絕大多數的時間;除此之外的一點點少得可憐的精力都被我壓在了音樂上,我那時只是喜歡聽,聽帕瓦羅蒂,聽多明戈。學習的壓力越大,欣賞音樂的時間越少,心底就越發得滋生出一種要與音樂有一番深度接觸的渴望來。
    一次,我跟母親半是聊天半當真地說起:媽,我上大學去學音樂專業怎麼樣?你知道,我是個條件很好的Bass的嗓子。
    母親聽了略一遲疑,看了看我的眼睛,問:認真的嗎?
    我早已忘記自己是怎麼回答母親的了。話雖如此,但我卻心裡十分明確地知道,儘管自己如何喜歡音樂,如何奢望把今後幾十年的時光都壓在音樂上,但這個願景也大不可能成為事實。學理科的大腦不斷提醒我要理性分析外界環境,理性選擇人生道路。所以,最後我只得割捨了心儀的音樂專業,學了經濟。
    進了大學終於有時間聽音樂了,從柴可夫斯基聽到威爾第,從巴羅克聽到浪漫主義,越聽越有感覺。以至於到後來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讓我禁不住一定要將平時積澱在內心中的一些情感發洩出來。去與人交流,沒人喜歡古典樂和歌劇,於是每每當我談的興起時,對方卻表情木然,且時間久了,弄得好些人都認為我的審美追求實在是“有問題”。最後實在憋得沒辦法了,我終於想起了用筆寫下來,寫點“聽後感”。
    終於在大三的時候,我的一篇類似於個人日記的“聽後感”發表出來了,這算是我與外界第一次真正情感和精神的對話。這篇現在看來頗顯稚嫩的小文,讓我明白了作為一個非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學生,也是可以在文學的世界中與專業人士平等創作、競爭的。作為一個整日被經濟函數定格在利益框架中看待問題的學生,這篇小文確給了我不小的鼓勵,它證明我的審美追求是正確的,我在審美追求上做出的活勞動是有回饋的!更重要的是,我朦朧中認識到一點:或許一個經濟學生和文學青年的身份並不衝突,二者可以和平共處,並且各有發展。
    就這樣,在專業課程之外,我又給自己開了兩門課:閱讀和寫作,這是一個有文學追求的人一輩子都不能停止的課程,也是基礎課程。經濟專業的學習會有畢業的檢驗,合格後便被授予“學士”的學位,那我私下裡開的這兩門課又該作何考核呢?思來想去,便覺得應該在畢業前獲得加入某個文學組織或社團的資格,這既是鼓勵和鞭策,也是自我的肯定。
    計畫就這麼定下了。

    二、
    圖書館是閱讀和寫作最好的地方,那裡是我大學中一處純精神的場所。在圖書館裡面,我可以摘下平日虛偽的面具,讓一個真實又疲憊的自己從內心深處走出來。我在一篇日記中這樣描述圖書館的日子:“我最喜歡這裡的84號和108號座位,因為這都是靠窗的位子,坐在那裡,讀我的老莊,讀我的散文,映著穿過窗子射進來的柔柔的陽光,做做筆記、寫寫東西,一切都那麼安詳,一切都那麼美好。到了晚上,在這裡讀書便又是另外一種滋味,恰若與作者促膝談心一樣的融洽又恬淡。在這裡,我終於不再滿足于浮躁的現實,希望並決心找到一處精神的淨土……所有關於圖書館的記憶都是那麼明媚,一點都不暗淡。”
    圖書館是美好的,但畢竟她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人是需要社交的,不能只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自我陶醉或是自怨自艾。一說到社交,就有了競爭,人活一口氣,總得爭點面子,活得風光點兒。我便開始去爭取學習生活以外的一些什麼——很幸運的,我被系裡選定為了新生入學時的代理班主任,負責某班學生入學的一切事宜,小到某個宿舍的鎖壞了,大到引導他們去積極適應大學生活、選定班委,一概皆由我負責。現在回想,那段時間竟成了我大學中最忙碌的時光,創造了在五分鐘內接聽了將近30個電話的記錄。往往是一早離開宿舍跑到新生那邊,直到晚上十點鐘才回宿舍,身心俱疲,一句話都不想說。更甚者,有時連自己正常的專業課程都難以保證出勤。我一皺眉,跑去找輔導員反映情況,她答道:每年做代班的同學都是這樣子,確實忙,我們會考慮到你們的實際情況,在課程考核上會做出適當的照顧的。你們做學生幹部的,這個時候多付出一點兒是應當的。
    我當然知道此時的自己要多“付出一點兒”,這就是為了一點兒“面子”的代價——沒有任何物質上的報酬(後來才聽說其實校方是為每一位代班同學都撥了一點補貼的,只是不知了去向),系裡給出的照顧也只不過是一張空頭支票——但此時我已經很有點兒騎虎難下的滋味了,尤其是輔導員口中的“學生幹部”幾個字,突然教我感到真是滑稽:學生就學生吧,為什麼還要格外說明這個學生是個幹部呢?它仿佛就是一面鏡子,映出了我作為一個學生不安分守己、奢求覬欲的可笑一面,並且鏡中影像赤裸裸地站在那裡齜牙咧嘴地告訴我:你已經是一個學生幹部了!你是班長,你是代班,你是學生會副主席,你追求的都得到了——你成功啦!
    這個成功卻使我有些赧然。那個感覺就猶如是在某個重要的考試之前,我放棄了應有的複習安排,衣著體面地跑出去舒舒服服地聽了一場音樂會。回來後,雖說多少有一些精神上的享受和滿足感,但卻始終覺得心底深處還是空虛的,並且就這僅有的一點點滿足感,還會滋生出對臨近那場考試的種種擔憂來。
    這樣出軌的生活讓我迷失方向:我究竟要的是什麼?
    眼下我要趕緊結束這段代班的日子,回到我的圖書館去。坐在那張靠窗的座位上,映著陽光,讀我的老莊,讀我的散文。
    我還十分清楚地記得代班生活終於結束的那個時刻。那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給新生開完了最後一場班會,如釋重負樂滋滋地沿著那條林蔭小路去了圖書館。還是坐在108號座位上,從倒數第二排書架上取下那本未完的書,翻到上次的頁碼繼續讀。——卻怎麼也讀不進去了。我想這恐怕是許久沒靜心讀書了,那種讀書的“感覺”有些淡化了。及至後來,我才發現了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我得明白我為什麼讀書。這一點弄不清楚,怕是以後就再難以安下心來看書、寫作了。

    三、
    記得本地的某位文學前輩說過這樣的話,大致意思如此:許多年輕人寫作,為的僅是抒發一下這個年齡段心裡所特有的迷茫與不安;及至他們的生活穩定了,便也拋棄了寫作。
    我私以為這真是一句既實在又深刻的話。我當初開始寫點文字,只是為了抒發“聽後感”罷了。及至後來我對音樂的愛情移植到了寫作上面,才發現我當真就一直處在迷茫當中——包括我以前狂熱的追求音樂,包括我現在紅了眼地掙面子。當我把眼前能得到的好些東西都攥進了手裡,除了越來越淡的成功的滿足感外,更多留給我的卻是迷茫。這種感覺倒多少有一絲“一覽眾山小”的灑脫,但我又確定我一定還處於“不識真面目”的窘境當中。看來,我還真是在迷茫當中。看來,我仍舊沒有得到我真正想要的東西。看來,我真有可能擺脫不了生活穩定後就狠心拋棄寫作的嫌疑。看來,儘管我有自己的審美追求,但我依舊是個俗人。
    這些文學青年的彷徨,終於也影響到了那個學經濟的學生。兩個角色第一次開始衝突了。
    人處在物質社會中,當然要吃飯、生存。學經濟就是為了這一點,而且不僅要吃飯、生存,還要吃得好點、活得好點。但是,我又執拗地堅持一個人不能僅僅就是活著,除此之外還得有點兒更高的追求。若是僅為了活著而上大學的話,大可沒有這個必要,怎麼過不能掙口飯吃,還非得拿出人生中最絢爛的四年來去面對一堆枯燥的函數和圖表嗎?更何況就現實而言,以後吃飯的行當也並不一定是與大學專業對口的啊。可是,你確實拿出了美好的四年青春去學經濟了,你確實付出了美好換來了枯燥,但你能說這沒有價值嗎?你忍心說這沒有價值嗎?那個學經濟的學生當然會肯定這個的價值,並且會再擺出“機會成本”的專業術語來加以論證;同時,他又會接著提問:在殘酷的社會面前,你怎麼會把有限的精力從專業學習之上抽出來,勻給寫作這個可大可小的事情?這個最基本的有限資源合理分配的經濟問題,經濟專業的學生居然會看不透,這真是笑話。
    如此想過之後,便覺得有幾分道理。而理性分析之外,精神的需求也是不可缺少的:學經濟固然重要,但非要學經濟的話,為什麼一定要上大學呢?這是不是也在表明,大學裡面除了應有的專業學習之外,還有另外的一些東西值得我們去加以修養。這或許就是我為什麼要讀書、寫作的原因了。
    這樣一來,兩個角色就都不再說什麼了。因為,無話可說了。
    迷茫是可怕的,內心的不安隨即而至,接著就是空虛,苦悶。

    四、
    實在搞不清楚我為什麼會拿這些稍顯晦澀的東西來自找苦惱。我這樣自找苦惱的結果就是,在現有的客觀環境下迷失了自我的方向,所以才會空虛,才會苦悶。你看,周圍的同學、朋友活得多輕鬆啊,課業之外看看電影、玩玩遊戲、聊聊漫畫、談談戀愛,這才是年輕人應該有的生活,充滿了朝氣和陽光。他們斷然不會把兩種有不同追求的角色安在自己身上,並試圖調和他們的矛盾。做個簡簡單單地年輕人,輕輕鬆松地追求一點唾手可得甚至是垂手可得的事情,這樣不也挺好嗎?
    這樣想著,腳步還依舊往圖書館裡邁著。
    我在圖書館一樓的大廳裡面慢悠悠地踱步,抬頭見陽光依舊燦爛的透過玻璃天花板射進來,照得整個圖書館裡面都是暖暖的顏色。
    圖書館牆壁上的那些畫像我還是頭一次注意到。他們平日裡只是安靜地被掛在牆上,看著我們這些進館來的學生們來來往往。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大師!
    好些人都覺得,大師這個稱謂只屬於極個別、極頂尖的人物,他們是精英中的精英。我卻不這麼認為,既然我們自己不是大師,又有何資格對這些已經足夠優秀的人評頭論足、言其算不上大師呢?所以我說,這些人都是大師——從最粗鄙的角度來理解,他們有足夠的能力把自己物質生活的基礎提升到思想和精神的世界當中,並且又在這個過程中作出了常人難以作出的貢獻。當我還在為著兩個角色難以調和的矛盾而空虛以至苦悶的時候,他們早已經被世人恭敬地掛在了牆上,靜靜地看著我,並且為我擺脫痛苦的掙扎指出了一條路徑。
    於是我發覺,一個人的物質和精神世界其實是可以統一的,這個追求統一的過程是痛苦的。並且,每一個人其實都處在這種痛苦當中,只不過是有人追求的目標容易實現,有人目標過於遙遠,而使得反映在各自身上的痛苦不同罷了。我想到以前狂熱地愛著音樂,現在深沉地愛著文學,而今又羡慕周圍朋友簡單的電影和戀愛……這種目標的反復跳躍真是沒有多大的意義,只是一個外表,有實在意義的只是這個追求並痛苦著的過程。

    五、
    即便是看透了這一點,內心依舊還是有些迷茫又不安的,但是我卻有了勇氣在以後“不迷茫”的時候繼續寫點東西。這也是大學在給了我專業素質之外,教給我該值得去好好修養的東西。當畢業的到來剝去了年少的輕狂、青春的悸動和浮誇,讓我抬起頭來瞭望空曠又悠遠的天空,一顆渺小心靈當中的苦澀和痛楚被蕩去了大半。我懷著一顆謙卑的心向我的大學致敬!向我的大師們致敬!向著頭頂的天空致敬!
    碎言碎語,是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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